第一节:冰河拦路
冰河在夜色里翻涌如沸腾的铁水,墨绿色的浪涛裹着棱角锋利的浮冰,撞在岸边的玄冰上碎成齑粉,溅起的水花未落便冻成冰棱,在崖壁上垂成参差的水晶帘。王玄策握紧腰间横刀的刀柄,指腹碾过鲛鱼皮刀鞘上磨出的包浆,目光穿透弥漫的水雾,落在对岸黑黢黢的悬崖轮廓上。
“蒋校尉,测水深。”他的声音裹着寒气砸过去,惊得崖顶几只夜枭扑棱棱飞起,翅膀扫过挂满冰壳的矮树丛,簌簌落下碎冰碴。
蒋师仁应声上前,靴底碾过岸边冻硬的冻土,发出脆响。他解下背后的横刀,反握刀柄将刀鞘探向河面,刚触到浪尖便被一股巨力掀得手腕震颤。“正使,水下暗流太急!”他猛地收力,刀鞘带起的水花在半空凝成细碎的冰晶,“冰层薄得像纸,筏子下去怕是要被撞散。”
王玄策没接话,视线落在漂近岸边的浮冰上。那冰块上嵌着半具尸体,吐蕃人的藏青色氆氇被河水泡得发胀,脖颈处却露出半截熟悉的明光铠领口——更刺目的是系在尸身颈间的铜牌,在月色下泛着冷光,正是大唐使者团的腰牌。
“是斥候营的人。”蒋师仁的声音陡然绷紧,靴跟在冻土上碾出深痕,“昨日派去上游探查的三个兄弟,看来都折在这里了。”他弯腰捡起块碎石,狠狠砸向那具浮尸,却被浪头带着浮冰猛地撞向岸边,尸体翻转的瞬间,能看见胸口狰狞的贯穿伤,边缘凝结的血痂泛着黑紫色。
身后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夹杂着天竺兵叽里呱啦的呼喊。王玄策回头瞥了眼,火把的光在曲折的河谷里跳跃,把追兵的影子投在崖壁上,像一群张牙舞爪的恶鬼。他扯住蒋师仁的胳膊往暗处退了两步,后背抵住一块覆满冰壳的岩石:“没时间等了,剥皮制筏。”
蒋师仁眼神一凛,反手抽出横刀。月光顺着刀身的血槽流淌,映出他下颌紧绷的线条。岸边的雪堆里卧着几具冻僵的牦牛尸,是昨日被苯教巫师用邪术咒杀的坐骑,此刻僵硬的躯体倒成了救命稻草。他挥刀割开最肥硕的那具牦牛的脖颈,刀尖挑开油皮,腥热的血气混着冰碴的寒气涌出来,在两人鼻尖萦绕。
“正使,这皮子够做两个筏子。”蒋师仁的刀工利落如削木,刀刃贴着肌理游走,很快剥下整张完整的牦牛皮,他将皮子往冻土上一铺,用刀背刮去残留的血肉,“但没绳索,得用衣物撕条。”
王玄策解下腰间的玉带,随手扔在皮上:“用这个先捆住四角。”他扯开外袍的盘扣,正欲撕下里衬,却听见怀里传来轻微的震颤。那是白日从那烂陀寺密道里带出的铜佛残核,巴掌大的碎块上还残留着未拭净的佛血,此刻竟像活物般发烫,烫得他心口发紧。
“正使?”蒋师仁抬头时,正看见那枚铜佛残核从王玄策怀里滚出,坠向河面的瞬间,残核上的佛血突然亮起红光。
怪事就在此刻发生。红光入水的刹那,奔涌的河面竟像被无形的巨手按住,以残核落水点为中心,墨绿色的浪涛瞬间凝结成冰,白森森的冰层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四周蔓延,咔嚓声里,三尺厚的冰桥竟径直向河心铺去。冰面下的暗流还在涌动,把冰层顶得微微起伏,却始终没能裂开一道缝隙。
“这……”蒋师仁举着刀僵在原地,眼睁睁看着冰桥延伸到河心,离对岸只剩不足十丈。
王玄策瞳孔骤缩,刚要迈步,冰桥中段突然发出刺耳的碎裂声。那处冰层像被巨力从内部炸开,冰碴飞溅如箭矢,整座冰桥以惊人的速度崩解,河心重新涌起墨绿色的浪涛,卷着碎冰撞向岸边。
“是对岸的鬼东西!”蒋师仁猛地将王玄策拽回岩石后,一支骨箭擦着王玄策的肩头钉进冻土,箭尾的羽毛还在震颤,“苯教巫师!”
对岸悬崖上突然亮起三团昏黄的光,隐约能看见三个身披黑色法衣的身影,正围着个巨大的转经筒摇动。那经筒转动时发出的不是惯常的嗡鸣,而是清晰可辨的号角声——短促、急促,竟是唐军集结时的冲锋号!
“他们在耍花样!”王玄策咬牙盯着那三个身影,“用号角声骗我们以为对岸有援军,实则是想引我们贸然渡河!”他突然想起白日密道里老僧的话,苯教巫师擅用音蛊之术,能模仿人畜之声,甚至能引动山水之气。
蒋师仁突然扯住他的胳膊,指着刚捆好的牦牛皮筏:“正使,不管他们耍什么花招,追兵离着不到百丈了!”他拎起筏子往河边拖,牦牛皮被冻土磨出沙沙声,“拼一把,我先划过去探路!”
王玄策按住他的手腕,目光落在那枚沉在岸边浅水里的铜佛残核上。残核此刻不再发烫,佛血凝成的纹路却在月光下流转,像有生命般微微搏动。“等等。”他弯腰捡起残核,指尖触到冰凉的铜面,“这佛核显灵绝非偶然,再试一次。”
蒋师仁刚要反驳,身后已传来天竺兵的呐喊,火把的光越来越近,能看清领头者手中挥舞的象鼻刀。他不再犹豫,将皮筏推入浅滩,回头时正看见王玄策将铜佛残核按在水面上。
佛血纹路骤然亮起,比刚才更炽烈的红光顺着水面蔓延,所过之处浪涛瞬间平息,三尺厚的冰桥再次成型,这次竟稳稳地铺到了对岸崖底。冰面下隐约有金色的光流涌动,像是无数条细小的金龙在冰层里游弋。
“走!”王玄策拽起蒋师仁跳上皮筏,牦牛皮带起的冰碴溅在两人靴上,“快划!冰桥撑不了多久!”
蒋师仁用断矛当桨,奋力搅动冰面,皮筏在冰桥上滑行如飞。离对岸还有两丈时,悬崖上的苯教巫师突然加快了摇经筒的速度,那冲锋号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像要刺破耳膜。冰桥应声震颤,边缘开始出现蛛网般的裂痕。
“正使快看!”蒋师仁突然指向经筒,月光恰好照亮筒身的缝隙,里面竟塞着个铜制的号角,旁边还缠着几圈黑色的线——那是天竺工匠做的发条机关,转动时便能带动号角发声。
王玄策眼神一寒,抽出横刀反手掷出。刀锋劈开夜风,正中悬崖上最左侧的经筒,机关碎裂的脆响里,冲锋号的声音顿时缺了一角。就在此时,冰桥突然剧烈晃动,河心处轰然炸开巨大的冰洞,墨绿色的浪涛喷涌而上。
“跳!”王玄策猛地将蒋师仁推上岸,自己却被冰桥崩裂的力道掀得踉跄。皮筏在瞬间被浪涛吞没,他坠入冰水的刹那,怀里的铜佛残核再次发烫,红光裹着他的身体撞向对岸的冻土。
蒋师仁扑过来拽住他的胳膊,将人拖上崖底的碎石堆。王玄策咳出几口冰水,抬头看见三个苯教巫师正从悬崖上往下跳,黑色法衣展开如蝙蝠的翅膀,手里的骨杖顶端镶嵌着泛着绿光的骷髅头。
“蒋校尉,拿刀。”王玄策抹了把脸上的冰碴,声音因寒冷而发颤,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锐气,“让他们听听,什么叫真正的大唐号角。”
蒋师仁应声拔刀,横刀出鞘的脆响在河谷里回荡,竟盖过了身后天竺兵的呐喊。对岸的冰桥彻底崩解,墨绿色的浪涛重新将河道填满,而崖底的两人背靠背站在碎石堆上,刀刃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像两株在寒风里骤然挺立的青松。
第二节:骨舟暗渡
皮筏刚离岸三尺,水下突然传来沉闷的摩擦声,像是有巨物在河床里翻动。王玄策攥着铜佛残核的手指猛地收紧,就见墨绿色的水面鼓起个漩涡,漩涡中心浮出具青铜棺材。棺身布满繁复的缠枝纹,边角却铸着大唐将作监特有的卷草纹,在月色下泛着冷硬的光。
“正使当心!”蒋师仁横刀出鞘,刀光在水面映出冷弧。青铜棺在浪涛里颠簸,棺盖毫无征兆地向上滑开,露出里面整齐码放的十二柄横刀。鲨鱼皮刀鞘泛着暗银色,鞘身刻着“贞观十六年将作监制”——那是配给西域都护府精锐的制式兵器,怎么会沉在吐蕃边境的冰河底?
王玄策伸手握住最上层的刀柄,入手竟带着温热,像是刚离人体。蒋师仁正要去拿旁边的刀,整具青铜棺突然发出刺耳的裂响。棺壁从接缝处崩裂,青铜板坠入水中的瞬间,里面的木板自行漂浮,在暗流里诡异地拼接重组。牦牛皮般坚韧的木板与泛着白泽的骨骼交织,很快形成艘狭长的舟船,船头雕着狰狞兽首,獠牙竟是用唐军骸骨的指骨拼接而成。
“是牦牛骨混着人骨。”蒋师仁的声音发紧,靴底在摇晃的骨舟上碾出细响,“木板上还有吐蕃人的火漆,怕是……”话音未落,王玄策怀中的铜佛残核突然震颤,挣脱手掌飞向船头。残核嵌入兽首额间的刹那,整艘骨舟发出龙吟般的低鸣,兽首眼窝亮起两团红光,舟尾泛起幽蓝鬼火,顺着船舷纹路流淌,在水面拖出长长的焰尾。
“起锚!”王玄策拽起蒋师仁跳上皮筏,牦牛皮带起的冰碴溅在靴上,“快划!这骨舟邪门得很!”蒋师仁用断矛当桨,奋力搅动水面,骨舟破开浪涛的速度骤然加快,浮冰撞上船身便被无形气浪震碎,碎冰在幽蓝鬼火映照下如漫天星子。
对岸的苯教巫师见状,同时停下转经筒。三人黑袍翻飞,从袖中甩出串人骨念珠。念珠落水的刹那化作无数银灰色的鱼,鳞片泛着金属光泽,齿缝间残留着暗褐色碎块——竟是唐军明光铠的漆皮。
“是食人鱼!”蒋师仁挥刀劈向跃出水面的鱼群,刀刃切开鱼身的瞬间,腥甜血气混着铁锈味扑面而来,“被巫师用邪术养的,专啃人肉!”骨舟两侧的水面突然沸腾,鱼群像两道银色水流,顺着船尾鬼火追来,撞在船身骨骼上发出密集脆响。王玄策发现鱼的眼球是浑浊的灰白色,鳃部却泛着红光,显然被术法操控着。
“用横刀!”他抓起舟中最左侧的横刀,刀鞘入手的瞬间,刀柄弹出个暗格,里面藏着张泛黄的纸条。前几任使者的暗语写着,这批横刀淬过西域龙血草汁液,能破邪祟。“蒋校尉,刀刃划水!这些鱼怕龙血草!”
蒋师仁立刻照做,横刀贴着水面划过,淡金色刀芒在浪涛里拖出光带。食人鱼群撞上光带的刹那,发出刺耳嘶鸣,翻着白肚浮上水面,很快在河面上堆起层薄薄的鱼尸。对岸的巫师见状,突然同时摇动经筒,传出的不再是号角声,而是尖锐的骨笛声。笛声钻进耳朵,让人太阳穴突突直跳,骨舟上的鬼火剧烈摇曳,仿佛随时会熄灭。
“别听那声音!”王玄策猛地咬破舌尖,腥甜血气让他瞬间清醒,“他们在用音蛊扰乱心神!”他抓起三柄横刀,反手掷向对岸的巫师,刀身划出三道金色弧线,正中转动的经筒。经筒碎裂的脆响里,骨笛声戛然而止。
更可怕的事情却在此时发生。河心突然涌起巨大漩涡,漩涡中心浮出个巨大黑影,竟是具被铁链锁在河床的巨象骸骨,象牙上还挂着唐军的旗帜碎片。“是去年护送贡品的象队!”蒋师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颤抖,“传闻他们在吐蕃边境失踪,原来……”
王玄策没心思细想,巨象骸骨突然动了起来,铁链被绷得笔直,眼眶亮起两团猩红的光,长长的鼻子猛地砸向骨舟。骨舟在巨力撞击下剧烈摇晃,船头的铜佛残核突然爆发出耀眼红光,红光化作条金龙虚影,撞向巨象骸骨的头颅。
“咔嚓”声里,巨象骸骨的头骨裂开缝隙,涌出黑色雾气。雾气在空中凝聚成无数痛苦的人脸,发出凄厉哀嚎,很快被金龙虚影吞噬。骨舟趁着这间隙如离弦之箭般向前冲,王玄策回头望去,巨象骸骨在漩涡里渐渐沉没,食人鱼群也随着巫师溃败而消失,只有十二柄横刀在舟中微微颤动,像是在为逝去的袍泽悲鸣。
“正使,离对岸还有半程!”蒋师仁的声音带着沙哑,崖壁上的巫师正重新组合经筒,这次的筒身刻满了血色符文,转动时河面上竟浮出层墨绿色的粘液,所过之处连浮冰都在融化。王玄策突然注意到,骨舟底部的骸骨在震动,那些拼接的指骨正随着他的心跳轻轻叩击船板,像是在传递某种节律。
铜佛残核突然从船头弹出,悬在半空旋转起来。佛血纹路投射出复杂的光网,将整个骨舟罩在其中。王玄策低头看向水下,那些托举舟船的骸骨正在变化,原本零散的骨架渐渐拼凑出完整的人形,手中还握着锈蚀的兵器,在光网映照下如同一队沉默的卫兵。
“他们在帮我们开道。”王玄策的声音有些发颤,这些唐军遗骸竟能感知到佛血金光,用最后的力量护着他们前行。蒋师仁突然指向左侧,那里的鱼群正绕过光网,朝着骨舟的龙骨撞来——原来舟身拼接处有块松动的骸骨,露出了缝隙。
“我来稳住船身!”蒋师仁扑过去按住那块骸骨,手臂立刻被涌来的鱼群啃咬出数道血痕。王玄策抓起两柄横刀,交叉着插进缝隙处,刀身的龙血草汁液渗入骸骨的瞬间,周围的食人鱼突然疯狂后退,像是遇到了克星。
对岸的巫师见状,突然将经筒抛向空中。三个经筒在半空合成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中伸出无数条骨链,朝着骨舟缠来。王玄策将铜佛残核按在舟中,红光顺着龙骨蔓延,那些构成船身的骸骨突然直立起来,用骨骼搭成道屏障,硬生生挡住了骨链的攻击。
骨链撞击在骸骨屏障上发出沉闷的响声,有些骨骼被震得粉碎,却立刻有新的骸骨从水下浮起,填补空缺。王玄策这才发现,河底的唐军遗骸远比想象中更多,他们正源源不断地汇聚到骨舟周围,用自己的残躯铸成坚不可摧的壁垒。
“还有百丈!”蒋师仁的声音带着喘息,手臂上的伤口已经结痂,血珠滴落在骨舟上,竟与那些骸骨融为了一体。王玄策抬头望去,对岸的悬崖越来越近,崖壁上的巫师却露出了诡异的笑容,他们正将更多的骨链投入漩涡,河面上的墨绿色粘液已经漫到了骨舟边缘,所过之处连光网都在滋滋作响。
铜佛残核的光芒渐渐暗淡,王玄策知道佛血的力量快耗尽了。他突然想起怀中的符节,那是郭都护亲卫的信物,或许能唤醒这些遗骸更深的力量。他掏出符节举过头顶,青铜表面的纹路在红光中亮起,与骨舟上的唐军骸骨产生了共鸣。
“大唐的将士们!”王玄策的声音穿透了水声与厮杀声,“还记得你们的誓言吗?”骨舟突然剧烈震动,水下的骸骨们同时举起了兵器,在水面上划出三道巨大的水浪,将食人鱼群和黑色骨链一起卷向远处。
巫师们的脸色变得惨白,他们没想到这些死去的唐军还能爆发如此力量。王玄策趁机让蒋师仁加速划行,骨舟在遗骸的护送下冲破了最后一道鱼群防线,离对岸只剩下五十丈。但就在此时,铜佛残核的光芒彻底熄灭,骨舟的速度骤然减慢,那些托举的骸骨也开始变得透明,显然快要支撑不住了。
“再加把劲!”王玄策拔出腰间的主刀,朝着对岸的巫师掷了过去。刀身虽然没能伤到对方,却逼得他们暂时停下了施法。蒋师仁趁机用断矛猛刺水面,借助反作用力推动骨舟向前冲去。
五十丈,四十丈,三十丈……骨舟在河面上艰难地前进着,每一寸距离都像是用生命换来的。王玄策看着那些渐渐消散的骸骨,突然明白了这骨舟的真正含义——不是邪术造物,而是无数唐军将士用忠魂凝聚的希望之舟。
当骨舟终于冲到离对岸还有十丈的地方时,对岸的巫师突然发出一阵尖锐的呼啸。整个河面开始剧烈晃动,河底传来沉闷的爆炸声,显然他们要炸塌河床,将骨舟和遗骸一起埋葬在水下。
“抓紧了!”王玄策死死按住铜佛残核,即使光芒熄灭,这枚佛骨依然散发着微弱的暖意。骨舟在剧烈的震动中上下颠簸,船身的骸骨不断脱落,却始终保持着前行的方向。蒋师仁的脸上溅满了泥水和血污,眼神却异常坚定,手中的断矛从未停止划动。
十丈的距离,此刻却像是隔着千山万水。王玄策知道,他们可能永远到不了对岸了,但只要骨舟还在前进,只要这些唐军的忠魂还在守护,他们就没有失败。他低头看向怀中的符节,上面的“安西都护府”五个字在黑暗中仿佛活了过来,闪烁着永不熄灭的微光。
第三节:鬼火引航
骨舟突然剧烈震颤,像是撞上了河底的暗礁。蒋师仁刚要俯身查看,船尾的幽蓝鬼火突然暴涨三尺,焰光穿透墨绿色的浪涛,竟将河底照得透亮——那片被暗流冲刷的河床下,密密麻麻的骸骨正保持着托举的姿势,指骨扣着骨舟的龙骨,胫骨深深扎进河泥,仿佛无数双无形的手在托着船身前行。
“他们还在护着我们。”王玄策的声音发哑,指尖抚过船舷的牦牛骨,能摸到上面刻着的模糊番号,是贞观年间安西军的标记。幽蓝焰光里,他看见最前排的骸骨脖颈上挂着褪色的红绸,那是唐军出征时系的护身符,边角还留着被箭矢穿透的孔洞。
身后突然传来尖锐的破水声,蒋师仁反手横刀劈出,刀光在鬼火中划出银弧,恰好劈中跃出水面的食人鱼。鱼身裂开的刹那,一枚铜哨从鱼腹中滚落在骨舟上,黄铜表面刻着的“陇右斥候营”字样在幽蓝焰光里泛着冷光。
“是老马的哨子!”蒋师仁的拇指猛地按在铜哨的凹槽上,那里有个月牙形的刻痕,是去年老马在长安酒肆里,用匕首给自己刻的记号,“这畜生……连鱼肚子里都藏着信物!”他将铜哨攥得死紧,指节泛白,指缝间渗出的血珠滴在哨子上,竟顺着刻痕晕开,显露出里面藏着的细如发丝的纸条。
王玄策展开纸条,借着鬼火看清上面的字:“河底有链,符节为引”。墨迹已经洇湿大半,却能辨认出是斥候营的密写方式。他刚要开口,骨舟突然猛地往下一沉,像是被什么东西拽住了龙骨。幽蓝鬼火骤然变亮,将河底照得如同白昼——数百具唐军遗骸用手臂粗的铁索串在一起,铁索穿过骸骨的肩胛骨,在河底组成横跨两岸的锁链桥,而他们脚下的骨舟,正卡在锁链桥的中央节点上。
“这些铁索……是他们自己缠上去的。”蒋师仁的声音发颤,他看见有具骸骨的手指骨深深嵌进铁索的链环里,指节处的裂痕还保持着用力时的形状,“他们临死前,故意用铁链把自己连起来,搭成了这座桥。”
此时,铜佛碎片突然从舟身龙头处弹出,悬在骨舟上方旋转起来。佛血凝成的纹路在幽蓝鬼火中亮起金光,瞬间炸开成巨大的光幕,将整段河面罩在其中。光幕穿透水层的刹那,河底的景象清晰得如同在眼前——锁链桥最前方的尸骸半跪在河泥里,脊椎骨被生生压断成三段,却依旧用残存的右臂高举着半块青铜符节,“安西都护府”六个篆字在金光里流转,与王玄策怀中的另一半符节产生了共鸣,发出嗡嗡的震颤声。
“是郭都护的信物!”王玄策猛地按住怀中符节,那是出发前,郭孝恪亲授的调兵符,两半合璧才能调动安西精锐,“他们把符节藏在河底,是怕落入吐蕃人手里!”
食人鱼群在光幕外疯狂冲撞,却被金光弹得粉碎。对岸的苯教巫师见状,突然将经筒倒转,筒内流出墨绿色的粘稠液体,入水后化作无数条毒蛇,顺着锁链桥向骨舟游来。蛇眼是诡异的血红色,獠牙上滴落的毒液让铁索都冒出了白烟。
“蒋校尉,用横刀斩蛇!”王玄策抓起舟中淬过龙血草的横刀,刀柄上的防滑纹已经被他的手心汗浸湿,“这些蛇怕龙血草,刀刃划到就会化成脓水!”
蒋师仁应声跃起,横刀在光幕里舞出层层刀花,蛇群撞上刀光的瞬间,发出凄厉的嘶鸣,化作绿色脓水融入河泥。但更多的蛇从对岸涌来,顺着铁索桥的缝隙钻进骨舟,有两条毒蛇已经缠上了蒋师仁的靴筒,毒牙擦着靴底的铁皮发出刺耳的刮擦声。
王玄策突然想起老马纸条上的后半句:“血引符节,魂归其位”。他咬破舌尖,将血沫啐在怀中的半块符节上,青铜表面的纹路顿时亮起红光,与河底那半块符节遥相呼应。锁链桥上的唐军遗骸突然剧烈震颤,散落的头骨纷纷转向对岸,眼窝中燃起幽蓝鬼火,像是无数双愤怒的眼睛在注视着巫师。
“起!”王玄策将符节举过头顶,红光顺着铁索桥蔓延,那些串联骸骨的铁索突然绷得笔直,将涌来的蛇群一起弹向空中。骸骨们同时抬起残存的手臂,在光幕中组成道坚不可摧的屏障,骨节碰撞声里,能听见模糊的呐喊,像是穿越时空传来的军号。
蒋师仁趁机劈断最后几条缠上船身的毒蛇,低头时看见骨舟的龙骨正在变化,那些牦牛骨与唐军遗骸的骨骼正在融合,缝隙处生出细密的血色纹路,像是有新的生命在涌动。幽蓝鬼火突然分成十二道,分别钻进舟中的十二柄唐横刀里,刀身顿时亮起淡金色的光,刀柄上的缠绳自动解开,露出里面刻着的士兵姓名。
“是张五郎、李三郎……”王玄策认出最上面那柄刀的名字,是当年随侯君集平定高昌的老兵,“这些刀,是他们的本命兵器!”他抓起柄横刀,刀身刚入手,便自动弹出暗格,里面藏着卷羊皮地图,上面用朱砂标出了吐蕃军的布防,还有几处用墨点标记的暗河入口。
对岸的苯教巫师见状,突然将经筒抛向空中,三具经筒在光幕外合成个巨大的黑色漩涡,漩涡中伸出无数只枯瘦的手,抓向锁链桥上的唐军遗骸。最前排举着符节的尸骸被抓住肩膀,肩胛骨瞬间被捏得粉碎,却依旧死死举着符节不放,指骨在青铜表面刻出深深的痕迹。
“不能让他们毁了符节!”蒋师仁抓起两柄横刀,踩着骨舟边缘的骸骨跃向河底,靴底踏在铁索上发出脆响。他在摇晃的锁链桥间腾挪,横刀劈开抓来的枯手,血珠从手臂的伤口滴落在铁索上,竟与上面的暗红色血渍融为一体,激发出更炽烈的红光。
王玄策将铜佛碎片按在骨舟龙头,佛血纹路突然渗出金色汁液,顺着龙骨流入河底。那些被黑色漩涡缠住的骸骨突然爆发出强光,在金光中渐渐变得凝实,甚至能看清他们甲胄上的磨损痕迹——有具骸骨的护心镜上,还留着被吐蕃狼牙棒砸出的凹陷,与王玄策自己铠甲上的旧伤如出一辙。
“是同袍的血在共鸣!”王玄策突然明白,这些骸骨不是被邪术操控的傀儡,而是被同袍的鲜血唤醒的忠魂。他解下腰间的玉佩,那是出征前母亲给的护身符,用和田暖玉雕刻的貔貅,此刻被他用力砸向对岸的黑色漩涡。
玉佩穿过光幕的瞬间,化作道白光撞进漩涡,黑色雾气顿时溃散不少。锁链桥上的唐军遗骸趁机反击,残存的兵器同时刺向漩涡,幽蓝鬼火与金色佛光交织,在河面上炸开漫天星火。蒋师仁已经冲到最前排的骸骨旁,用横刀斩断缠在符节上的黑气,将那半块青铜符节牢牢握在手中。
“正使,合璧!”蒋师仁高举符节往回奔,铁索在他脚下剧烈晃动,有几处链环已经被黑气腐蚀得快要断裂。王玄策抓起怀中的另一半符节迎上去,两瓣青铜在幽蓝鬼火中对接的刹那,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整座锁链桥突然从河底升起,托着骨舟向对岸飞去。
光幕中的唐军遗骸们同时转身,面向骨舟的方向微微颔首,像是在完成最后的护送。他们的身影在金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铁索上的血迹却越来越鲜艳,最终在河面上凝成“安西”两个大字,在夜色里灼灼生辉。
蒋师仁紧紧攥着合璧的符节,指腹能摸到上面凹凸的纹路,那是无数唐军将士用鲜血刻下的印记。王玄策望着那些渐渐消散的忠魂,突然明白鬼火的真正意义——不是引路的磷火,而是永不熄灭的军魂,在黑暗中为后来者照亮前行的路。
骨舟在锁链桥的托举下继续前行,对岸的黑色漩涡已经重新凝聚,苯教巫师的诵经声变得更加尖利。但王玄策此刻心中毫无惧意,他看着舟中十二柄亮着金光的横刀,看着蒋师仁手中合璧的符节,看着河面上那两个永不褪色的血字,突然放声长啸,声音在河谷里回荡,惊起无数夜鸟,翅膀划破幽蓝鬼火,如同无数支飞向黎明的箭。
第四节:符节现踪
王玄策攥着半块虎符的手心沁出冷汗,指腹碾过青铜表面的云纹,能摸到那些被岁月磨平的棱角。锁链桥震颤的幅度越来越大,铁索与骸骨的连接处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像是随时会崩裂成碎片。
“蒋校尉稳住船身!”他扯掉湿透的外袍,露出里面贴身的明光铠,甲片上凝结的冰碴在鬼火中泛着冷光。没等蒋师仁应声,整个人已经跃出骨舟,坠入冰冷的河水。
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甲胄,像无数根冰针钻进骨髓。王玄策咬紧牙关憋住气,任由暗流将自己往河底拽。幽蓝鬼火透过水层照下来,在他眼前投下晃动的光斑,那些托举锁链桥的骸骨正在剧烈震颤,肩胛骨处的铁索已经磨出了细密的裂痕。
他看见那半块符节卡在最前排骸骨的指骨间,青铜表面的“安西”二字在水中泛着红光,与怀中虎符的共鸣越来越强烈,震得他胸腔发麻。有几条漏网的食人鱼顺着水流游来,獠牙擦过他的铠甲,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王玄策反手抽出靴筒里的短刀,刀光在水中划出银线,精准刺穿鱼眼,浑浊的血水在周围弥漫开来。
距离符节还有三尺时,骸骨突然抬起残存的手臂,指骨在符节前组成道屏障。王玄策心中一动,将怀中的虎符举到眼前,青铜虎首在水中缓缓转动,与符节上的饕餮纹严丝合缝。屏障应声散去,他终于握住了那半块符节,冰凉的铜面刚触到指尖,整条锁链桥突然发出龙吟般的轰鸣。
河底的骸骨们同时仰头,空洞的眼窝里燃起幽蓝火焰,像是无数盏在水底点亮的灯笼。火焰顺着铁索蔓延,在水面上勾勒出蜿蜒的光带,竟组成了条连贯的路线——从他们脚下的锁链桥延伸出去,穿过暗河的漩涡,直通向对岸崖壁下的暗道口。
“是铁索道!”王玄策在水中猛地睁眼,呛进喉咙的河水带着铁锈味。这路线与当年郭都护密信里描述的分毫不差,贞观十七年安西军为防备吐蕃突袭,在这条河底秘密铺设了铁索栈道,没想到竟以这样的方式重现。
他正欲上浮,对岸突然传来苯教巫师的嘶吼。抬头望去,三个黑袍人正站在崖边割开手腕,暗红的血液滴入河中,在水面上凝成蜿蜒的血线,顺着铁索向他游来。那些血线在水中化作无数血蛇,鳞片泛着诡异的紫黑色,蛇口吞吐的信子上还缠着细碎的经文残片。
“正使快上来!”蒋师仁在骨舟上探出半截身子,横刀劈向靠近的血蛇,刀光在水面炸开金色涟漪,“他们在用本命精血施法,这些蛇沾着就会蚀骨!”
王玄策突然想起铜佛碎片,忙从怀中摸出那枚已经失去光泽的残核。指尖触到残核表面的凹陷,那里还残留着最后一点金粉。他毫不犹豫地将金粉全部抹在符节上,青铜节身突然发出灼热的温度,“安西”二字竟像活过来般扭曲重组,渐渐化作“逻些”两个篆字——那是吐蕃王城的名字!
符节指引的路线突然转向,幽蓝光带在河底拐了个急弯,指向暗河深处的另一条岔道。王玄策心头一震,原来这符节不仅能引路,还能根据局势改变方向,此刻显然是在指引他们绕开对岸的埋伏,直捣吐蕃王都。
血蛇已经游到眼前,最近的一条正张开蛇口咬向他的手腕。王玄策猛地将符节横在身前,节身的金光突然暴涨,将血蛇弹开的瞬间,他借着这股力道向上猛冲,破水而出的刹那,蒋师仁的横刀恰好劈断缠向他脚踝的血线。
“正使快看!”蒋师仁指着河底,那些托举锁链桥的骸骨突然集体转身,用后背挡住了涌来的血蛇。幽蓝火焰在他们骨缝间剧烈燃烧,骸骨们竟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融,化作点点荧光融入铁索,让原本锈蚀的铁索突然泛起银亮的光泽,血蛇撞上光索的瞬间便化作黑烟消散。
“他们在献祭自己!”王玄策的声音发颤,他看见最前排举过符节的那具骸骨,在火焰中渐渐化作透明,指骨却始终保持着托举的姿势,“这些忠魂……连死后都在护着大唐的信物。”
骨舟在锁链桥的托举下继续前行,王玄策将两半符节拼在一起,完整的“逻些”二字在掌心亮起,指引着骨舟拐进暗河的岔道。河壁上的钟乳石在幽蓝鬼火中投射出狰狞的影子,却挡不住铁索栈道延伸的方向。
对岸的巫师们发现路线改变,发出气急败坏的嘶吼,更多的血蛇从河面涌来,却被残存的骸骨们用最后的火焰烧成灰烬。王玄策回头望去,能看见那些渐渐消散的荧光在空中组成“大唐”二字,在暗河的水汽中久久不散。
蒋师仁突然指着前方,暗河岔道的尽头出现了微弱的光亮,那是铁索道的出口。骨舟穿过狭窄的水道,撞在出口处的沙滩上,发出沉闷的响声。王玄策踉跄着跳上岸,将符节紧紧揣进怀里,青铜表面的温度还未散去,像是带着无数唐军将士的余温。
身后的暗河传来轰然巨响,锁链桥终于彻底崩解,铁索与骸骨在河水中化作漫天星火。王玄策对着河面深深一揖,甲胄碰撞的脆响在空荡的溶洞里回荡。蒋师仁收起横刀,看着符节上依旧亮着的“逻些”二字,突然握紧了腰间的刀柄。
“正使,这是要直取吐蕃王都?”
王玄策点头,指尖划过符节上的纹路,那些凹凸的刻痕像是在诉说着无数未完成的使命。“他们用忠魂铺了路,我们总得把这符节送到该去的地方。”他抬头望向溶洞外透进的天光,那里正映着隐约的雪山轮廓,逻些城就在那片雪山的尽头。
骨舟在沙滩上渐渐沉寂,幽蓝鬼火缓缓熄灭,只留下十二柄唐横刀在晨光中泛着冷光。王玄策捡起最上面的那柄,刀鞘上刻着的“忠勇”二字在阳光下格外清晰,仿佛在无声地催促着他们,踏上新的征途。
第五节:唐魂送渡
血蛇的信子舔过王玄策的甲胄时,他甚至能闻到蛇口中喷出的腥甜血气。那些紫黑色的鳞片在幽蓝鬼火中泛着金属光泽,最近的一条已经盘上他的脚踝,毒牙刺破靴皮的刹那,河底突然传来震耳欲聋的骨裂声。
数百具唐军遗骸竟同时从锁链桥上暴起,残存的手臂如铁钳般抓住血蛇的七寸。最前排的骸骨张开颌骨,将缠在身上的血蛇整条吞入胸腔,骨骼摩擦的脆响里,能看见蛇身在骨腔内挣扎的凸起,很快便被幽蓝火焰烧成灰烬。
“他们在以魂养火!”蒋师仁的横刀劈断第三十七条血蛇,刀身在鬼火中映出他眼底的红血丝,“这些骸骨在燃烧自己的残魂,正使快上舟!”
王玄策刚被拽回骨舟,整条铁索桥突然剧烈抬升,像条被唤醒的铁龙猛地弓起脊背。骨舟在这股巨力的弹射下离弦般飞出,蒋师仁死死抓住船舷的牦牛骨,看见那些托举的骸骨正用肩骨抵住铁索,最底层的骸骨已经被压得粉碎,却依旧保持着拱起的姿势。
对岸的毒箭如暴雨般射来,箭头裹着墨绿色的毒液,在半空划出诡异的弧线。骸骨们突然集体转身,用残破的躯干组成盾墙,毒箭穿透骨缝的刹那,幽蓝火焰骤然炽烈,将毒液烧成白烟。有支箭射穿了三具骸骨才停下,箭头距王玄策的咽喉不过三尺,箭杆上还缠着苯教的诅咒符。
“是陇右军的弟兄!”蒋师仁突然指着最右侧的骸骨群,那里有具尸骸的胸甲上刻着模糊的名字——“王承”,下面还凿着“永徽二年守渡于此”。他的眼眶猛地发热,这是当年和自己同批入伍的老乡,总说打完这仗就回长安娶媳妇,没想到竟埋骨在这冰河底。
王承的骸骨似乎听见了呼唤,突然转向骨舟的方向,残存的右臂高高举起,手中握着半截锈蚀的长枪。枪尖挑着块羊皮,在幽蓝鬼火中能看清上面的字迹:“暗河第三岔有粮,可支三月”。那是用炭笔写的,笔画歪斜,像是临终前拼尽最后力气留下的。
骨舟飞过河面的刹那,王玄策看见所有骸骨同时单膝跪地,做出了唐军最标准的送行礼。他们的身影在晨光中渐渐变得透明,铁索桥在身后轰然崩裂,无数骨片在空中凝成道金色的长虹,如同一座跨越生死的拱门。
铜佛残核突然从舟中升起,在半空化作漫天金粉,随风散落在骸骨们消散的地方。王玄策知道,这是佛骨最后的力量,在为这些忠魂送行。金粉落地的瞬间,河面上开出成片的冰花,每朵花蕊里都嵌着枚微型的唐军腰牌,在朝阳下泛着温暖的光。
骨舟重重撞在对岸的沙滩上,牦牛骨与骸骨拼接的船身裂开缝隙,却恰好停在片干燥的卵石地上。王玄策踉跄着起身,脚刚落地就踢到个硬物,弯腰拾起时,发现是块带“唐”字的马蹄铁,铁环上还缠着半截红绸,显然是战马的遗物。
“是踏雪的蹄铁!”蒋师仁认出这是王玄策的坐骑,上个月在追击战中受惊坠崖,没想到竟在这里重逢。他摩挲着铁面上的磨损痕迹,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细微的响动,转头看见沙地上印着串蹄印,沿着暗河的方向延伸,像是在指引他们前行。
晨雾开始散去,远处的雪山露出巍峨的轮廓,山坳里隐约可见宫殿的金顶——那是逻些城的方向。符节上的“逻些”二字在阳光下熠熠生辉,指引的路线与蹄印完全重合。王玄策握紧怀中的符节,感觉那些冰冷的青铜仿佛在发烫,像是无数双眼睛在注视着自己。
他回头望向冰河,水面已经恢复了平静,只有零星的骨片随着浪涛起伏,在朝阳下泛着珍珠母般的光泽。蒋师仁正将王承的半截长枪插进沙滩,用石块垒起简易的坟茔,坟前插着那枚带“唐”字的马蹄铁。
“正使,该走了。”蒋师仁的声音带着沙哑,横刀在手中转了个刀花,“弟兄们用命铺的路,咱不能走慢了。”
王玄策最后看了眼河面,仿佛还能看见那些单膝跪地的身影。他将虎符与符节并在一起,青铜相击的脆响里,仿佛听见无数声跨越时空的应答。骨舟在身后渐渐瓦解,牦牛骨与唐军遗骸散落成沙,却在沙滩上拼出个巨大的“唐”字,被朝阳镀上层金色的轮廓。
两人沿着蹄印走进暗河通道时,蒋师仁突然哼起了陇右军的军歌。调子有些跑音,却在空荡的溶洞里回荡得很远,像是在回应河对岸那些永远停留在永徽二年的忠魂。王玄策的脚步越来越快,甲胄上的冰碴在行走中簌簌落下,在地上铺成条晶莹的路。
前方的光亮越来越盛,逻些城的金顶在雾中若隐若现。王玄策摸了摸怀中的符节,突然想起出发前郭都护的话:“大唐的兵,走到哪都带着魂。”此刻他终于明白,这魂不是符节上的字,不是铠甲上的纹,而是像王承这样,把名字刻在守土之处的万千忠骨。
暗河出口的风带着雪的味道,吹起王玄策散乱的鬓发。他抬头望向雪山深处的王城,突然握紧了腰间的横刀,刀鞘上的“贞观十六年将作监制”字样,在晨光中与沙滩上的“唐”字遥相呼应,像是句无声的誓言,被永远刻在了这片他们用生命守护的土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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