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哑女被强掳为妾,怀上仇人之子,日夜诅咒胎儿。胎儿在腹中吸收怨气,几成“血婴”。阿阮以“净心莲”汤药为母清心,接生时用“安魂铃”超度胎儿戾气。婴儿出生后啼哭纯净,哑女竟开口:“孩子…不怪你。”
暮色如血,泼满了黑水镇歪斜的屋檐。
“阴阳堂”门前的引魂灯尚未点燃,一道瘦削的身影便已踉跄着扑到门前,指甲死死抠抓着门板,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是个年轻女子,衣衫褴褛,露出的手腕上布满新旧交叠的淤青。她张着嘴,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吐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只有一双眼睛,枯井般深陷,里面翻涌着刻骨的恨意与一种近乎绝望的祈求。
阿阮刚送走一位前来问诊的妖灵,指尖还残留着一丝非人的寒气。她打开门,对上那双眼睛,心头便是一沉。目光下移,落在女子高高隆起的腹部——那肚腹的形状异乎寻常的尖凸,颜色也透着一种不祥的暗沉青紫色,仿佛里面盘踞的不是胎儿,而是一团凝固的污血。
哑女阿芷(后来阿阮从她零碎的比划中得知了她的名字)被扶进内堂。她死死攥着阿阮的衣袖,另一只手疯狂地捶打自己的肚子,眼神狰狞,又指着窗外某个方向,涕泪横流。那腹中的胎儿似有所感,剧烈地躁动起来,顶起一个又一个尖锐的凸起,几乎要破开皮肉。
阿阮按住阿芷颤抖的肩膀,指尖不经意拂过她的腕脉。脉象沉涩混乱,一股阴寒的怨气盘踞在胞宫,与胎儿的生机死死纠缠。她又轻轻将手掌虚悬在阿芷腹上,闭目凝神。无需借助月华玉佩,她已能“听”到——那里面没有寻常胎儿纯净的胎音,只有一片怨恨的嘶鸣,伴随着血液汩汩流动的粘稠声响,仿佛一个尚未成型的恶魔在贪婪汲取着养料。
“血婴……”阿阮睁开眼,眸色凝重。
这是一种极为凶险的状况。母体日复一日的诅咒与怨恨,被腹中灵识未开的胎儿全盘吸收,怨气与先天之气混合,几成妖物。一旦降生,非但母体性命难保,这婴孩也注定成为只知杀戮的孽胎。
阿芷仍在激动地比划,做出勒颈、踢打的动作,眼中是滔天的恨火。她恨那个强掳她、玷污她的男人,恨这肚里代表屈辱的孽种。她恨不能与之同归于尽。
阿阮沉默地看着她,没有立刻劝说。她转身,从里间取出一个陶罐,舀出几勺色泽枯败的干花,投入药壶。那是“净心莲”,极难得的灵药,有清心涤怨之效。又配了几味安神定魄的草药,一同煎煮。
药香弥漫开来,带着一股清苦的凉意。阿阮将药碗递到阿芷唇边。阿芷抗拒地别开头,眼神警惕。
“想死,容易。”阿阮开口,声音平静无波,“一碗砒霜,一了百了。可你甘心吗?让那欺辱你的人继续逍遥,而你和你这未出世的孩子,一起化作无人收殓的枯骨,甚至成为他人口中祸乱乡里的邪祟?”
阿芷浑身一震,猛地抬头看她。
“这药,清不了你心里的恨,但能暂时压住你传给孩子的怨。”阿阮将碗又往前送了送,“你想报仇,首先得活下来。你想这孩子不变成真正的怪物,就喝了它。”
阿芷枯槁的手指紧紧攥住衣角,骨节泛白。她死死盯着那碗深褐色的药汁,半晌,眼中滚下两行浑浊的泪,猛地夺过药碗,仰头“咕咚咕咚”灌了下去。药汁苦涩,她却浑然未觉,只有胸腔剧烈起伏,像破旧的风箱。
药力渐渐发作,阿芷昏沉睡去,眉宇间那浓郁的戾气似乎淡去了少许。但她的腹部依然高高隆起,青紫之色未退,里面的小东西不时躁动,显示着怨气并未根除。
阿阮知道,这只是权宜之计。真正的难关,在分娩那一刻。当胎儿脱离母体,失去母体气息庇护和束缚的瞬间,积攒的怨气会彻底爆发。
她取出那串古旧的“安魂铃”。铃铛非金非铁,色泽暗沉,摇动时声音并不清脆,反而带着一种空旷、悠远的回响,能安抚躁动不安的魂灵。她将铃铛置于阿芷腹上,以特殊的手法轻轻拂动,铃声如涟漪般荡开,那腹中的躁动竟奇异地缓和了些许。
接生的一切器具都已备好,银针、剪刀、温热的清水、柔软的襁褓……还有一面边缘磨得光滑的铜镜,镜面涂抹着特制的药粉,必要时可映照阴邪,暂辟污秽。
夜幕彻底笼罩下来,引魂灯幽幽亮起,在夜风中轻轻摇曳。
子时刚过,阿芷发出一声痛苦的呻吟,从昏睡中醒来。产程开始了。
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喊,只有压抑的、从喉咙深处挤出的呜咽,像受伤的野兽。阿芷咬破了嘴唇,鲜血染红了齿贝,她双手死死抓着身下的褥子,指甲崩裂,眼中是生理性的痛苦和那无法消磨的恨意交织成的赤红。
阿阮沉稳地引导着她呼吸,用力。同时,一手始终虚按在她腹上,感受着胎儿的动向,另一只手不时摇动安魂铃,那空灵的铃声在产房内回荡,试图涤荡那越来越浓的怨气。
胎儿的头娩出了一半,阿阮的心猛地一紧——那露出的部分,并非婴儿应有的粉嫩,而是一种骇人的青黑之色,细密的血管凸起,如同蛛网,一股腥秽的气息扑面而来。
阿芷也看到了,她眼中瞬间爆发出极致的恐惧与厌恶,身体剧烈挣扎,竟想将那胎儿推回!
“由不得你了!”阿阮低喝,手下用力,稳住胎位。她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怨气即将随着胎儿完全降世而彻底显化。
她将安魂铃悬于胎儿头顶,急速摇动,铃声变得急促而肃穆。另一只手捻起三根细长的银针,快如闪电般刺入阿芷头顶三处大穴,暂时护住她心神不被怨气侵染。口中低诵起《净天地神咒》,字字清晰,带着一股镇定的力量。
“天地自然,秽气分散……洞中玄虚,晃朗太元……”
随着咒文,那青黑色的胎儿一点点挤出母体。当它完全降生,落在阿阮早已备好的软布上时,整个房间的温度骤然降低,灯焰猛地缩成一点豆大,幽绿闪烁!
那不是一个婴儿,更像是一团模糊的、蠕动的血肉,周身缠绕着肉眼可见的黑色怨气,发出尖细却充满恶意的嘶嘶声。它没有啼哭,反而张开无牙的嘴,露出黑洞洞的口腔,朝着阿阮的方向噬咬!
血婴成了!
阿阮面色不变,早有准备。她咬破中指,挤出一滴殷红的血珠,精准地点在血婴的眉心!同时,安魂铃不歇,咒文转为《往生咒》,声音愈发宏大。
“尔时,救苦天尊,遍满十方界……”
那滴饱含阿阮自身灵力的鲜血,如同烧红的烙铁,落在血婴眉心,发出“嗤”的一声轻响。血婴发出一声凄厉的尖嚎,周身的黑气剧烈翻腾,试图将那滴血排斥出去。
阿阮不顾反噬,持续渡入灵力,鲜血在血婴眉心晕开一个小小的符文。安魂铃的声音与《往生咒》的力量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将那暴戾的怨气一点点束缚、净化。
这个过程缓慢而艰难。阿阮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点血的手指微微颤抖。那血婴的挣扎力量大得惊人,充满了对这个世界最原始的恶意。
就在僵持之际,原本因剧痛和银针封穴而意识模糊的阿芷,不知何时睁开了眼睛。她看到了那团在阿阮手中挣扎的、被黑气包裹的“东西”,也看到了阿阮苍白而坚定的侧脸,听到了那仿佛能洗涤灵魂的往生咒文。
一瞬间,她脑海中闪过被凌辱的夜晚,闪过无数次捶打腹部时的诅咒,闪过这几个月来非人的折磨……恨意如毒焰般再次升腾。可下一刻,她又看到那团“东西”在咒文和铃声中,狰狞的外表下,似乎流露出一种极致的痛苦与无助。
那不是一个恶魔。那曾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是她日复一日的恨,将它变成了这般模样。
一种比恨更深刻、更复杂的情感,猛地攫住了她。是悔?是悲?还是一种迟来的、属于母亲的本能?
阿阮正全力压制血婴,眼看那滴心头血的效力即将被怨气冲散,血婴的形体又开始向狰狞扭曲转变——
突然,一只冰凉颤抖的手,轻轻覆上了阿阮握着安魂铃的手背。
阿阮愕然转头。
只见阿芷支撑起半个身子,脸色惨白如纸,嘴唇翕动,那双曾盈满恨意的枯井般的眼睛里,此刻竟漾开一点点微弱的水光。她看着那仍在嘶嚎挣扎的血色肉团,喉咙里发出几个破碎不堪,却清晰无比的音节:
“孩……子……不……怪……你。”
声音沙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却像一道最纯净的光,骤然刺破了满室的阴霾与怨毒。
那挣扎不休的血婴,在这一声微弱的呼唤落下的瞬间,猛地停止了嘶嚎。周身的黑气如同被阳光照射的冰雪,迅速消融、褪去。青黑的血色飞快消散,露出底下正常的、略带褶皱的婴儿肌肤。
“哇——啊——啊——”
一声清亮而纯净的啼哭,终于响彻了产房。
灯焰恢复了正常的昏黄温暖,室内的阴冷气息一扫而空。软布上,躺着一个瘦小但再无一丝邪气的男婴,他挥舞着小拳头,闭着眼睛,用力地啼哭着,宣泄着来到人世的第一份委屈与生机。
阿芷怔怔地看着那个孩子,眼泪终于决堤,无声地汹涌而下。她伸出手,想要触碰,却又怯怯地缩回。
阿阮长长舒了一口气,疲惫几乎瞬间淹没了她。她小心地剪断脐带,将清理干净、用柔软襁褓包好的婴儿,轻轻放入阿芷的怀中。
阿芷僵硬地抱着那小小的、温热的身体,低头看着婴儿皱巴巴的小脸,泪水一滴滴落在襁褓上。她不再说话,只是用脸颊,极其轻柔地蹭了蹭孩子的额头。
那一刻,所有的恨意仿佛都远去了。只剩下劫后余生的茫然,与一种陌生而汹涌的、属于母亲的悸动。
阿阮默默收拾着器具,看着相拥的母子,心中并无多少喜悦,只有一种深沉的疲惫与了然。
怨憎或许无法彻底消除,但生命本身,有时能创造奇迹。
她走到窗边,推开一丝缝隙。夜风涌入,带着微凉的湿气。远处,黑水镇沉睡在黑暗中,只有她的引魂灯,兀自散发着幽幽的光芒,照亮门前一小片空地,也仿佛照亮了这条连接生死、沟通阴阳的孤寂之路。
这一夜,她接生的不是一个孩子。
是一场绝望的献祭,与一场迟来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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