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雾漫过黑河时,老赵头总要把窗子关严实了。他说那不是雾,是江底冤魂呼出的气,吸多了会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一九九八年夏,我作为民俗调查员来到黑河市胜山屯。老赵头是我房东,七十多岁,满腮帮子白胡茬,眼睛浑浊得像两颗磨砂玻璃球,唯独提起“那件事”时会陡然清亮。
“八三年,对,就是江那边还在打仗的时候,”老赵头嘬着旱烟,烟雾缭绕中眯起眼,“咱们这儿出了件邪乎事。”
一
事情发端于一九八三年七月的一个深夜。胜山屯最靠江边的马寡妇起夜,忽听得江岸方向传来“嗒、嗒、嗒”的蹄声,沉闷得像是有人在敲空木鱼。她扒着窗沿往外瞅,月光下,一头瘦骨嶙峋的黑骡正沿江而行,骡背上驮着块青石碑。
“那骡子走得慢呐,一步一步,像是腿上拴着千斤铁镣。”马寡妇后来跟人说,“可它走过的地方,草都枯了,冒着黑气。”
更骇人的是那碑——断了一半,截面参差不齐,隐约有暗红色的液体从碑文刻痕中渗出,蜿蜒而下,滴在骡背上,竟发出“滋啦滋啦”的灼烧声。骡子却恍若未觉,依旧不紧不慢地走着,眼眶里没有眼珠,只有两团幽绿的火苗跳动。
马寡妇当场吓瘫在地,天亮了才被邻居发现。一连三夜,江边好几个屯子都有人看见那骡驮碑夜行,所过之处,牲口焦躁不安,井水发浑,家里的小孩夜哭不止。
“是阴骡驮碑!”老赵头当时就跺脚,“早年我爷爷说过,这是大凶之兆!碑是界碑,骡是冤魂,咱们这儿怕是要出大事!”
二
屯里老辈人聚在一起,商量咋办。七十岁的赫哲族萨满伊尔根拄着熊头杖来了,盯着江岸骡子踩出的焦黑蹄印,脸色凝重。
“那骡子,不是活物。”伊尔根嘶哑着开口,“驮的也不是寻常的碑。我闻到了血仇和破碎的盟约,还有……压死者的怨气。”
他提起一桩旧事:一八八六年,清廷督办吴大澂大人与沙俄勘定边界,立下“倭字碑”、“那字碑”等界碑,郑重申明国土。其中一块“准”字碑就立在胜山屯上游十里处的江岸。
“一九三八年,日本人占了东北,想抹掉前朝界碑。”伊尔根的声音低沉下去,“他们用炸药炸那‘准’字碑。当时守碑的是个姓赵的老汉……”
老赵头猛地咳起来,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微微抽搐。
伊尔根继续道:“赵老汉拼命阻拦,被炸飞的石碑碎块压在了下面,据说肠子都流出来了,人没当场死,手指头抠着泥土,朝着碑的方向爬了足足三尺远,才断的气。碑碎成了三块,最大的一块当时就不见了踪影,另外两块,一块沉入了江心,另一块被日本人扔进了江湾子沼泽。”
人群静默下来,目光若有若无地瞟向老赵头。老赵头只是闷头抽烟,额上青筋突突地跳。
我后来才知道,那守碑的赵老汉,就是老赵头的亲祖父。
三
阴骡还在夜夜行走。屯子里开始弥漫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井水越来越浑,带着铁锈味。更邪门的是,但凡试图靠近那阴骡的人,回来后不是高烧胡说,就是身上出现莫名的青黑色蹄印,像是被什么东西踩过。
屯长请来了乡里的文化干事。干事拿着本泛黄的档案,印证了伊尔根的说法,那碑确系吴大澂所立“准”字碑无疑。档案里还夹着一张模糊的黑白照片,是炸碑前拍的,碑旁站着个瘦高老汉,眉眼间与老赵头有几分相似。
“得想法子安抚。”文化干事推推眼镜,“按老说法,这是地脉不安,英灵不息。或许……得把碑补全,让骡子安息?”
可碑是碎的,怎么补?有人说去找沉江的那块,有人说去沼泽捞。老赵头却猛地站起身,烟杆往鞋底狠狠一磕,声音沙哑:“补?拿啥补?那碑文淌的是血!是恨!压死人的石头,补上了就能心安?”
他说完,扭头就走,背影僵硬。那晚,老赵头屋里的灯亮了一夜。
四
第四天夜里,暴雨倾盆,雷声像巨大的磨盘在天上滚动。一道惨白的闪电劈落江心,有人看见那阴骡竟人立而起,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鸣,不像骡叫,反倒像极了人在极度痛苦下的嚎叫。
第二天雨停,江岸一片狼藉。阴骡不见了,但江边泥地里,赫然出现了一串深陷的蹄印,一路延伸,竟然通向了老赵头家院门口!
人们涌到他家,只见老赵头瘫坐在院中泥水里,脸色惨白,左手腕缠着破布,渗出的血将布条染得暗红。他面前的土地上,用树枝划拉着一些残缺的碑文符号,却被雨水冲涮得模糊不清。
“我试了……”他眼神空洞地喃喃,“用血……我爷爷的血脉……想补上那碑文……可不够……压得太久……恨太深了……”
伊尔根萨满分开人群走进来,看了看老赵头的手腕,又蹲下摸了摸那些血字痕迹,长叹一声:“痴儿!那碑压死的是至亲,沾的是忠烈之血,岂是寻常血脉能补全的?它要的不是描画,是‘重立’!是让它重新镇在江心,履行它的天命!”
老赵头猛地抬头,浑浊的眼里闪过一道光。
五
接下来的三天,老赵头像变了个人。他翻出家里所有关于界碑的老物件:一张吴大澂当年赏给他祖父的银元拓片、半本残缺的《勘界日记》、甚至还有一小块据说是从当年碑座上敲下来的青石碎屑。他不停地描画、拼凑,试图还原碑文全貌。
禁忌也被伊尔根严肃地告知所有人:日落之后不得近江;不得穿戴红色衣物在外行走;不得提及“炸碑”、“压死”等词;家家户户碗筷不得敲击出声响,以免惊扰。
气氛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江对岸的苏联哨所似乎也察觉异常,探照灯在江面上扫来扫去。
第七夜,月晕毛茸茸的。子时刚过,江心突然传来巨大的哗啦水声,像是有什么庞然大物破水而出。那头阴骡再次出现,这一次,它不再是漫无目的地行走,而是径直朝着胜山屯而来!它眼眶中的绿火炽烈燃烧,背上断碑淌下的已不再是暗红液体,而是粘稠的、近乎黑色的血液,滴落在江面上,竟嗤嗤作响,经久不散。
骡蹄踏上岸边碎石,发出令人牙酸的“咔嚓”声。它一步步逼近屯子,牲口圈里的猪牛羊瞬间炸窝,疯了一样撞击栏杆。
“它要进屯了!”有人失声尖叫。
六
就在人心惶惶之际,老赵头却抱着一卷厚厚的宣纸,踉跄着冲出了家门,直向那阴骡奔去!
“爷——!”他发出一声嘶吼,不是对骡子,而是对那碑,“孙儿来了!赵家守碑的来了!”
阴骡竟真的停住了脚步,绿色的“目光”锁定在老赵头身上。
老赵头展开宣纸,那上面是他用三天时间,对照拓片和日记,用毛笔蘸着朱砂和——后来伊尔根才低声告诉我,还有他自个儿的血——补全的碑文。月光下,那纸上的字迹红得惊心。
“光绪十二年!钦差大臣吴大澂立!此乃华夏疆土!不容侵夺!”老赵头的声音在夜风中颤抖,却带着一股决绝的铿锵,“爷!您看着!碑没倒!没倒!”
他将那卷宣纸猛地拍向骡背上的断碑!
奇迹发生了。宣纸触及碑面的瞬间,竟如同烙铁遇雪,瞬间融入石碑之中!那断碑上残缺的文字,被一道道灼热的红色流光迅速填充、连接、补全!眨眼间,一座完整、殷红如血的碑文浮现出来,熠熠生辉,将周围照得一片诡异通明!
阴骡发出一声长嘶,这一次,不再是痛苦和怨恨,倒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的呜咽。它眼中的绿火渐渐熄灭,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温润的、玉石般的光泽。它甩了甩头,驮着那光芒流转的血碑,转身,一步步沉稳地走向界江。
江水无声地分开一条道路。骡驮碑沉入江心,消失不见。片刻后,江心深处,一道沉稳的青光冲天而起,旋即隐没。江面恢复了平静,那股弥漫多日的血腥味也随之一扫而空,只剩下清冽的水汽。
七
天亮了。人们发现,在江心最深处的航道附近,隐约多了一处暗礁般的阴影。有胆大的船夫驾船靠近,回报说水下似乎真的立着一块巨石,形状如碑。
老赵头病了一场,好了之后,手腕上多了一道深深的疤痕。他变得沉默了许多,但眼神里的浑浊却散了。他开始整理祖父和父亲留下的所有关于界碑的记忆和物件,说是“不能忘了根”。
我离开胜山屯前一夜,又和他坐在小院里喝酒。几杯下肚,他望着江心方向,突然低声说:“那碑,其实一直都在心里立着。我爹一辈子窝囊,怕事,就是因为亲眼见他爷爷被碑压死,觉得那碑是不祥之物,躲了一辈子。我也差点……差点走了他的老路。”
“现在呢?”我问。
“现在?”他摸了摸手腕上的疤,笑了笑,“现在知道了,有些东西,不能躲。压死人的,不是碑,是炸碑的人。碑本身,护的是咱们脚下的地。魂灵不安,不是要作祟,是提醒后人,别忘了它们用命守过的东西。”
江风拂过,带来远方的潮声。我仿佛又听到那“嗒、嗒、嗒”的蹄声,沉稳,坚定,驮着一段沉重的过往,沉入江心,却从此矗立在每一个知晓这故事的人心里。
那夜之后,阴骡再无踪影。但胜山屯的老人们说,每逢大雾锁江的夜晚,凝神细听,或许还能听到江心深处,传来一声满足般的、悠长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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