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的哈尔滨，空气里除了松花江带来的湿润水汽，还弥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躁动。那一年，国企改革的阵痛尚未完全消散，街面上多了许多迷茫的面孔，也滋生了许多在明暗交界处挣扎求存的营生。位于道外区的一家名为“夜来香”的酒吧，就是这样一个鱼龙混杂的所在。霓虹灯牌半新不旧，映照着坑洼不平的柏油路面，像一张哭花了妆的脸。
苏娜就是“夜来香”的台柱子。
那年她二十二岁，身段是东北姑娘里少有的江南似的纤柔，却又蕴含着一种韧劲儿。她跳的不是那种循规蹈矩的民族舞，而是带着点野性，掺着点挑逗的现代舞，偶尔也敢把迪斯科的劲儿使出来，扭得台下那些被酒精和失意泡胀了的男人们眼珠子发直。但还不够，远远不够。酒吧的舞台太小，哈尔滨的天地也似乎被无形的框子拘着。她听说省里下半年要办一个大型舞蹈比赛，一等奖能直接保送进省歌舞团，那是能把她从这烟酒氤氲、唾沫横飞的地方捞出去的救命绳索。
可她心里没底。同一个场子跳舞的小梅，腰肢比她更软；另一个酒吧有个俄罗斯回来的姑娘，跳的芭蕾让人自惭形秽。焦虑像藤蔓，夜里缠得她喘不过气。
七月的一个深夜，演出散场，暑热未退。苏娜和几个乐手、服务员在后台啃着西瓜，听年长的保洁李婶扯闲篇儿。李婶是本地通，满肚子都是老哈尔滨的奇闻异事。她说起江对岸的太阳岛深处，早些年破四旧没扫干净，还藏着一座极小极破的狐仙堂。“灵验得很呐，”李婶压低了声音，油灯似的眼睛扫过众人，“尤其是求些……出人头地的偏门愿望。但老人们都说，那地方的愿力带着股骚性，得了好处，是要还的，搞不好就沾上不干净的东西。”
说者或许无心，听者苏娜却觉着心里某处被狠狠撞了一下。偏门？骚性？她不在乎。她只要离开这里，她要站在最亮的舞台上，让所有人都看见苏娜的名字。
隔天，她歇班，按着李婶模糊的指点，真的摸到了太阳岛那片人迹罕至的杂木林深处。哪有什么堂，只有一个半塌的土坯窝棚，像是废弃的猎户落脚点。棚子角落里，倒真有个尺把高的小小神龛，木质黑黢黢的，布满虫蛀的孔洞，里面供着的像早已模糊不清，依稀是个人形，却又顶着个尖吻，透着一股子邪气。棚子里有股子浓烈的、甜腻又腥臊的气味，熏得人头晕。
苏娜心一横，把带来的水果、一块红布摆在龛前，然后跪下，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她低声许愿，声音因紧张而颤抖：“狐大仙，保佑我舞蹈夺魁，出人头地。若能如愿，我……我必重塑金身，香火不断。”她没敢说具体用什么还，心里虚得厉害。
怪事从那天之后就开始了。
先是她的舞，仿佛一夜之间开了窍。原本还有些刻板的动作，变得浑然天成，每一个扭胯，每一次甩头，都带着一种浸入骨髓的柔媚。尤其是那眼神，往常需要刻意练习的“勾人”，如今只需不经意的一瞥，就能让台下瞬间鸦雀无声，男人们魂儿都被勾走半条。她开始走红，真正意义上的走红。“夜来香”因她夜夜爆满，报纸娱乐版也出现了她的名字和照片，称她为“冰城舞魅”。那场决定命运的舞蹈比赛，她毫无悬念地夺了魁。
成功带来的狂喜没有持续多久，恐惧便如影随形。
她发现自己停不下来了。
不是不想停，是不能停。只要舞蹈的韵律一在体内平息，超过半个时辰，一种诡异的、钻心蚀骨的剧痛就会从四肢百骸蔓延开来。那不是肌肉的酸痛，更像是骨头缝里有无数小虫在啃噬，又痒又痛，让她恨不得把自己蜷缩起来，或者……继续舞动。只有让身体重新沉浸在那种柔靡的节奏里，疼痛才会如潮水般退去。
更让她恐惧的是食欲。她开始对着酒吧后厨送来的工作餐——那些油汪汪的锅包肉、红彤彤的红肠毫无兴趣，甚至感到恶心。她渴望一种冰凉、带着血腥气的东西。一次，她鬼使神差地溜进后厨，看着冰箱里一块准备解冻的生牛肉，那暗红色的肌理，渗出的血水，竟让她口舌生津，胃里一阵剧烈的蠕动。她猛地惊醒，冲回休息间，对着镜子干呕，镜子里那张脸，苍白，眼底却泛着一种不正常的、妖异的红光。
她想起了李婶的话，想起了那座破败的狐仙庙。狐仙附体……她在跳的不是人舞，是“狐舞”！那些柔媚入骨的动作，那勾魂摄魄的眼神，根本就是一只狐狸在模仿人的姿态，在月下荒坟间嬉戏魅惑的本能！
苏娜开始挣扎。她偷偷去找过中医，老大夫搭着脉，眉头越皱越紧，只说脉象滑利异常，非人之象，摇头不肯开药。她也想过找跳大神的，可那是一九九八年，“破除迷信”喊了多年，明面上哪还有这种人？只能托人打听乡下的“明白人”，过程曲折，生怕被人发现，告她一个搞封建迷信的罪名。
与此同时，身体的变化愈发明显。先是皮肤变得异常敏感，汗毛变得粗黑绵密。一天清晨洗澡，她惊恐地发现，尾椎骨上方那片皮肤，长出了一层细密的、棕红色的绒毛，摸上去软茸茸的，却让她浑身冰凉。没过几天，那绒毛之下，一根肉呼呼、带着软骨的东西开始凸起、伸长……
尾巴！她开始长尾巴了！
镜子前，她撩起睡衣，看着身后那根尚未完全长成、却已清晰可见的尾巴，绝望地哭了出来。眼泪掉在那棕红的绒毛上，瞬间洇开。她试图用布条紧紧缠住那耻辱的标记，但稍微缠紧，那股停舞后的剧痛便变本加厉地袭来，迫使她松开。
比赛夺魁的荣誉，省歌舞团的调令，此刻都成了烫手的山芋。她得到了梦想的一切，却正在失去为人的根本。她不敢去见歌舞团的领导，不敢想象在排练厅光洁的地板上，她控制不住跳起那“狐舞”，或者尾巴不小心露出来会是何等场景。
内心的挣扎夜以继日。她恨那狐仙的阴毒，又悔自己当初的贪婪。她想起老家年迈的父母，他们还以为女儿在城里正经跳舞，有了大出息。她想起自己最初学舞时，只是单纯地喜欢随着音乐舒展身体的那份快乐，那份纯粹，如今已被邪异的欲望和无法停止的律动彻底玷污。
尾声
秋意渐深，哈尔滨的夜晚已经有了刺骨的凉意。“夜来香”酒吧却因苏娜的存在，依旧热火朝天。台下，新来的客人疯狂叫好，老客们眼神痴迷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恐惧。
苏娜在台上旋转，裙摆飞扬，眼神迷离如醉，每一个动作都散发着致命的诱惑。只有她自己知道，那宽大的演出服下面，用特制的腰带死死固定着的，是一条已经长成的、毛茸茸的尾巴。布条深陷皮肉，与那停舞的剧痛交织，是她的无间地狱。
音乐快到高潮，她一个激烈的下腰，头向后仰，视线倒转中，她仿佛又看见了太阳岛深处那座破败的狐仙庙，看见了那双隐藏在黑暗里、闪烁着幽绿光芒的眼睛。
她知道，这舞，她得一直跳下去了。直到力竭，直到……彻底变成“它”的那一天。
酒吧里掌声雷动，口哨尖利。没人看见，舞者倒仰的脸上，两行热泪，正混合着汗水，无声地滑落，砸在积着油垢的地板上，瞬间消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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