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3年的哈尔滨道外区,有那么一片儿,正等着被时代的推土机抹平。碎砖烂瓦,断壁残垣,空气里常年飘着一股子霉烂和陈旧木头混合的气味,像一块用了太久、从未彻底干爽过的抹布。
我们的主角,小刘,就在这片儿工地上抡大锤。二十啷当岁,关里老家来的,身子骨像头小骡子,有使不完的劲儿,信的是眼见为实,拳头大的道理。他觉着,这世上没啥是一锤子解决不了的,如果有,那就两锤子。
那天,他们拆一栋据说是伪满时候的老宅。宅子老了,木头都糟了芯儿,一锤下去,扑簌簌往下掉木屑,像是老人被呛着的咳嗽。小刘负责对付房梁。那房梁黑黢黢的,粗壮,上面似乎还残留着些模糊的彩绘,但早被岁月和油烟糊住了本色。他铆足了劲儿,一锤砸在榫卯结合处。
“咔嚓”一声闷响,不是梁断的声音,倒像是啥东西被从沉睡中惊醒了。紧接着,一根尺把长的物事,从梁上的暗格里掉了下来,落在厚厚的积尘上,没甚声响。
小刘弯腰捡起来。是根木棍,通体刷着白漆,年头久了,白漆泛着一种牙黄的、像是骨殖的颜色。一头稍粗,一头稍细,细的那头还缀着几个小小的、同样是白色的穗子,已经板结发硬。样子活脱脱就是缩小了的哭丧棒,给袖珍死人用的。工友老张头凑过来瞅了一眼,咂咂嘴:“呦,这玩意儿……晦气,赶紧扔了。”
小刘却没听。他觉得这小白棍儿怪精致的,像个邪性的玩具。拿在手里,冰凉,那股子凉意顺着掌心往胳膊里钻,不像木头,倒像捏着根冰溜子。他嘿嘿一乐,顺手就别在了后腰的裤带上:“怕啥,捡个玩意儿,回去削削还能当擀面杖呢。”老张头摇摇头,没再言语,只那眼神里,带着点过来人看愣头青的怜悯。
当晚回到低矮潮湿的工棚,小刘把这事儿也就忘了。工棚里充斥着汗臭、脚臭和劣质烟草的味道,鼾声此起彼伏,像一口煮沸了的大锅。后半夜,小刘是被冻醒的。不是外面那种干冷,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阴冷。然后,他听见了哭声。
开始以为是风刮过破窗棂子的呜咽,细听,不是。那声音极细,极悲,像个女人,而且是上了年纪的女人,憋着气,一声声地抽噎,断断续续,就在他床边。小刘猛地睁开眼,棚顶糊着的旧报纸模糊一片,哪有什么女人?只有工友们各式各样的鼾声。可那哭声真真切切,就在耳边,甚至能感觉到一丝丝带着凉意的气息,吹在他的耳廓上。他浑身汗毛倒竖,想喊,嗓子眼像被堵了棉花,动弹不得,像被无形的绳子捆在了床上。直到窗外泛起鱼肚白,那哭声才像露水一样悄无声息地散去。小刘一身冷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
第二天,他顶着两个黑眼圈上工,抡锤的手都有些发软。他把夜里的遭遇跟同屋的工友结结巴巴地说了。几个年轻的笑他想媳妇想魔怔了,唯有平时不爱说话的老蔫儿,闷头卷着烟叶子,半晌冒出一句:“刘儿,你昨晚……半夜起来干啥了?”
小刘一愣:“我?我睡得好好的,起啥夜?”
老蔫儿抬起浑浊的眼球:“我起夜瞅见的,你拿着那根白棍子,在屋里来回走,走一步,顿一下,把那棍子往地上虚点一下,嘴里还念念叨叨……那架势,跟我小时候在老家看人出殡,孝子贤孙摔瓦盆、引魂幡指路的样儿,一模一样。”
小刘的后脊梁,唰地一下,全凉了。
从那天起,夜夜如此。只要小刘一合眼,那白衣孝妇的哭声便准时响起。他看得越来越真切了,总是一身粗麻重孝,背对着他,肩膀剧烈地耸动,白头巾垂下来,遮住了脸。但那悲切,却像无形的针,密密麻麻地扎进他的脑仁里。而每天早上,老蔫儿或别的起夜的工友,都会用带着惊惧的眼神告诉他,他昨夜又如何梦游,如何拿着那“执事棒”,在狭小的工棚里,完成一场无声无息、诡异万分的送葬仪式。
工棚里的气氛变了。没人再敢靠近小刘的铺位,他那床边仿佛划开了一道无形的界限。他眼窝深陷,颧骨凸起,整个人迅速地脱了形。那根白色的“执事棒”,他试过扔掉,扔到远远的垃圾堆,第二天一早,它必定好端端地躺在他的枕头边上;他试过用斧头劈了它,可斧刃砍上去,只留下一道白印,木头坚硬得像铁,反而震得他虎口发麻;他甚至试过把它扔进工棚做饭的炉火里,火苗竟诡异地绕开它,连熏黑一点都不能。
他拿着那棒子,能清晰地感觉到一种冰冷的“意愿”,顺着胳膊往他脑子里钻,催促他,引导他,去完成某个未尽的仪式。他开始分不清梦境和现实,有时大白天抡着锤,耳边也会响起那凄切的哭声,眼前会闪过一片刺目的白。
工头怕了,这不光是闹鬼,眼看要出人命了。他赶紧托人,从附近的屯子里请来了一位“明白人”。来的是个干瘦的老头,姓胡,眼睛不大,但亮得瘆人,像是能看透东西的里儿。胡老头进了工棚,没看小刘,先盯住了那根被他藏在被褥下的白棍子。
他让所有人都出去,只留下几乎崩溃的小刘。他没用小刘拿出来,自己伸手进被褥,摸出了那根“执事棒”。他枯瘦的手指摩挲着棒身,闭着眼,像是在读取上面的信息。良久,他睁开眼,叹了口气,那口气带着老旱烟的辛辣和一种陈旧的悲哀。
“后生,”他看着小刘,眼神里没有责备,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你闯祸了。这不是普通的木头,这是‘狐仙家的执事棒’。”
小刘茫然地看着他。
“老辈子讲,胡家(狐仙)修行,也有寿尽兵解的时候。它们死后,不兴大张旗鼓,但也要有个送葬的仪仗,执此棒者,便是引路的杠夫。你拿了它,惊扰了依附其上的灵识,就等于接了这送葬的活儿。”胡老头的声音低沉而沙哑,像风吹过空瓦罐,“它找上你,是感应到你身上阳气足,八字或许也契合,要你帮它把未走完的黄泉路走完。你若不送,它便夜夜哭诉,引你梦游,模拟仪轨,直到把你的精气神耗干,缠着你一同下去,才算完。”
小刘噗通一声跪下了,眼泪鼻涕一起流:“胡大爷,救救我,我不知情啊!我不想死!”
胡老头扶起他:“哭有啥用?摊上了,就得认。这不是索命,是求助,只是方式……唉,霸道了些。”他顿了顿,“准备东西吧,按老法子,给它把这场阴丧送了。”
送葬的地点,胡老头选在了老宅原址后身的一片小树林里,说那里是“故气”残留之所。时间,定在子时,阴气最盛,也最易沟通两界。
那晚没有月亮,风也停了,空气凝滞得像冻住的猪油。小树林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胡老头手里提着一盏忽明忽暗的气死风灯。小刘按照吩咐,换上了一身干净的深色衣服,手里捧着那根冰冷的“执事棒”。他感觉自己不像自己,像一具被无形丝线牵引的木偶。
胡老头用树枝在空地上画了一个古怪的圈,嘴里念念有词,都是些佶屈聱牙的音节。他在圈外点起了三炷香,香烟笔直地上升,在凝滞的空气里,竟扭动得像一条条细小的灵蛇。然后,他示意小刘走进圈内。
“闭上眼睛,”胡老头低喝道,“无论听到什么,感觉到什么,没我的话,不准睁眼,不准停下!”
小刘踏进圈内,瞬间,那股熟悉的阴冷包裹了他,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浓烈。他闭上眼,紧紧攥着那根执事棒。耳边,那孝妇的哭声再次响起,这一次,不再是遥远的床边,而是近在咫尺,仿佛就贴着他的后背在哭!他甚至能感觉到那麻布孝服粗糙的质感摩擦着他的后颈。
恐惧像藤蔓一样缠绕住他的心脏,越勒越紧。他想跑,想扔了棒子,想大喊。但他想起胡老头的话,想起这一个月来的折磨,想起老家爹娘期盼的眼神。一种混杂着绝望、愤怒和最后一丝求生欲的情绪在他胸腔里冲撞。他不能死在这儿,不能被这莫名其妙的东西缠死!
他开始按照这几夜梦游时身体记住的节奏,迈动脚步。一步,一顿,将手中的执事棒向前虚点一下。动作僵硬,笨拙,但却带着一种破釜沉舟的决绝。那哭声更凄厉了,像是在催促,又像是在指引。他感觉到周围不再是空无一物,有什么东西——很多很多看不见的东西——在看着他,在跟着他走。空气里弥漫开一股淡淡的、像是动物园狐山特有的腥臊气,夹杂着香火和旧坟土的味道。
他的额头渗出冷汗,顺着鬓角流下,冰凉。他的牙齿不受控制地打颤,咯咯作响。但他没有停。他想象着自己真的在为一支看不见的队伍引路,走过荒草,走过树根,走向某个未知的、深不见底的黑暗尽头。内心的挣扎几乎要将他撕裂,一方面是根植于现代教育的无神论残骸在尖叫着“荒唐”,另一方面是切身经历的恐怖和求生本能逼迫他屈服于这套诡异的仪轨。
不知走了多久,也许只是一刻钟,也许是一个世纪。那贴背的哭声渐渐低了,变成了若有若无的叹息。周围的“跟随感”也在慢慢消散。那股阴冷,开始像退潮一样,从他身上剥离。
终于,胡老头的声音如同天籁般响起:“停!”
小刘像截木头桩子一样,僵在原地,几乎虚脱。
胡老头走上前,从他僵直的手中取过那根“执事棒”。此刻,那棒子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刺骨了。老头将它放在画圈的中央,从怀里掏出一张黄表纸,就着风灯的火焰点燃。纸灰打着旋儿向上飞,不像往常一样飘散,而是聚拢成一团,笼罩住那根白棒。
“尘归尘,土归土,灵归灵,形归形。路已引完,执事交还,自此阴阳两隔,各不相扰。”胡老头的声音庄重而肃穆。
那团纸灰猛地一亮,随即彻底暗淡,散落在地。一同消失的,还有圈中央那根尺把长的白色“执事棒”。
小刘再也支撑不住,双腿一软,瘫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不是害怕,而是一种劫后余生的虚脱,一种从巨大恐怖和无形束缚中挣脱出来的茫然。
自那以后,哭声再也没有出现,小刘也不再梦游。他病了一场,在工棚里躺了三天。病好后,他变得沉默了许多,眼神里少了些愣头青的莽撞,多了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他依然在工地上抡大锤,只是每次砸向那些古老的墙壁房梁时,手下会不自觉地带上一分迟疑,一分敬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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