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风卷着野菊香掠过发梢时,陶知的鞋尖被一截凸起的树根绊了下。
她踉跄两步,抬眼正看见顾微尘的背影——那抹月白衫子在疯长的草木间忽隐忽现,手里攥着把竹枝扎的旧扫帚,每走七步便停住,手腕轻抖,扫开脚边的落叶。
“顾姑娘?”她喊了一声,声音被漫山绿浪吞了大半。
顾微尘没回头,扫帚尖却在地面划出一道浅痕,像在回应。
陶知加快脚步跟上,这才发现那些被扫开的落叶底下,竟隐约露出青石板的纹路——不连贯,却有迹可循,像被岁月啃噬后残存的骨茬。
“是巡息道。”顾微尘忽然开口,扫帚停在第七片落叶前。
她弯腰时,腰间的分厘尺垂下来,在石面上磕出轻响,“族谱里说,百年前守音族的老人巡山,每七里必咳三声。
不是病,是震地气。“
陶知喉头发紧。
她记得族中老人口述的只言片语:巡息道,早年间被山洪冲垮,连族谱都只留了半页残章。
可顾微尘怎么会知道?
她望着对方发间那片草叶——方才摘草叶时,顾微尘指尖沾了草汁的绿,此刻正随着扫动的动作,在扫帚柄上洇出淡痕。
“看这里。”顾微尘停在一处塌陷的坡地前。
腐叶被她用扫帚尖挑开,露出半截断裂的石阶,石面上凝着层薄霜,黑黢黢的,不像冰,倒像被烟熏过的灰。
陶知蹲下身摸了摸,指尖触到温温的暖意,“这霜是活的。”顾微尘从怀里掏出只旧药罐——陶知认得,是半年前在王婆家废灶里挖出来的,当时罐身裂了三道缝,是顾微尘用蛋清混陶土补的。
药罐被轻轻搁在石阶裂缝上。
陶知听见“嗡”的一声,像琴弦被拨了个尾音。
罐身开始震颤,内壁浮起一圈圈水纹似的纹路,从补过的裂缝处向外扩散,竟和她昨日在裂锅里见过的震颤轨迹一模一样。
“这是......”
“心跳。”顾微尘的声音轻得像叹息,“王婆的丈夫当年巡山,总带着这药罐熬止咳膏。
药气渗进陶土,就把他的呼吸留在罐里了。“
陶知的耳桩突然发烫。
她慌忙去摸,铜弦在掌心抖得厉害,像在模仿某种节律——短促,停顿,然后拖长的尾音。
她猛地抬头,正撞进顾微尘的目光里,对方眼底浮着层温柔的雾气:“今夜,你会听见的。”
那夜陶知没睡踏实。
后半夜起了雾,山风裹着湿冷往被子里钻。
她迷迷糊糊要翻身,忽然听见有人咳嗽——就在枕边,很近,又像隔着层毛毡。
第一声轻,第二声重了些,第三声拖得老长,尾音里带着喘,像极了祖母临终前的夜咳。
“阿奶?”她喊了一声,冷汗顺着脊梁骨往下淌。
梦境和现实在雾里搅成一团,她掀开被子就往坡地跑。
山路被雾浸得滑,她摔了两回,膝盖磕在石头上生疼,可那咳嗽声却越来越清晰,混着药罐的嗡鸣,在雾里织成张网。
等她跌跌撞撞冲到石阶前,月光正穿透雾层,照在顾微尘背上。
那人身子半俯着,膝盖压在腐叶里,手中药罐结满黑霜,像朵开败的墨菊。
石面上的黑霜正在退,露出底下湿润的泥土,泛着新翻地的腥甜。
“你怎么知道......”陶知的声音发颤,“这是‘咳引位’?”
顾微尘转过脸,眼角沾着雾水。
她没说话,只是把药罐递过来。
陶知贴耳上去,罐中余音未散——短促,停顿,拖长的喘,和梦里的咳嗽分毫不差。
“三百二十七步。”顾微尘用指节叩了叩石阶,“我数过的。
每一步都踩在气眼上,不是走路,是用肺腑叩地。“她从怀里摸出个小陶瓶,倒出米浆混着苔灰的糊状物,”后来的人走得太快,怕沾泥,嫌咳嗽不雅,地气就跟着哑了。“
月光下,她在石阶上画了道歪歪扭扭的纹路——不是聚灵阵的繁复图式,只是道简单的弧线,像片舒展的叶子。“这是养息纹。”她笑了笑,“不引灵气,只记呼吸。”
三日后晨雾未散时,山脚下的张阿公挑着柴担上山。
他踩着坡道往上挪步,忽然愣在原地——往日里泥泞得能陷进鞋帮的土坡,此刻软得像晒过太阳的棉絮,每一步都像踩在云朵上。
更奇的是,他胸口堵了小半年的闷痰,竟随着脚步松动,“咳咳”两声,吐出块暗黄的痰,顿觉嗓子眼儿通了,连爬三坡都不喘气。
消息像长了翅膀。
中午时分,坡下围了七八个老人,拄着拐杖来回走,脸上笑出了褶子。
陶知攥着测震尺蹲在路边,看着青灰色的震波在尺面游走——原本粗重的主脉在此处分出七条细支,曲曲折折,竟和她翻出的守音族旧账本上,历代巡山者的足迹图完全重合。
“原来灵脉......”她望着人群里张阿公泛红的眼眶,喉咙发紧。
“是活着的记忆。”顾微尘不知何时站在她身后,手里还攥着那把旧扫帚,“土记得脚的温度,石记得咳的震颤,连陶片都记得药罐里的药气。”她抬头望了望天,山风掀起她的衣摆,“要变天了。”
陶知跟着抬头。
原本晴好的天空不知何时聚了层阴云,灰扑扑的,像被谁扣了顶棉帽子。
山风里多了丝冷意,卷着几片早落的枫叶打旋儿。
顾微尘摸了摸石阶上的养息纹,又看了看远处炊烟里的村庄,忽然说:“今夜可能有大雪。”
陶知打了个寒颤。
她望着顾微尘发间新落的草叶,突然想起昨夜整理族谱时,最后一页残章上模模糊糊的字:“大雪封山前,守音人当以咳引地......”
山风更紧了。
有人在坡下喊陶知,说张阿婆的旧陶瓮又裂了道缝,想请她去补。
陶知应了一声,转身要走,却被顾微尘叫住。
对方从怀里摸出个纸包,塞到她手里:“里面是蜜渍枇杷干。
夜里要是听见咳嗽......“她笑了笑,”记得应一声。“
陶知捏着纸包往山下走。
风里的野菊香淡了,换成了雪前特有的清冽。
她回头望了眼坡上的顾微尘,那人正弯腰扫开新落的枫叶,扫帚尖在青石板上划出的痕迹,和百年前巡山者的脚步,叠成了同一条线。
山脚下的炊烟升得更浓了。
陶知闻见小米粥的甜香,忽然想起顾微尘说过的话:“真正的归途,在有人等你回家的地方。”可此刻她望着阴云密布的天空,心里却浮起丝不安——大雪封山之夜,那些沉睡的记忆,会不会随着这场雪,醒得更彻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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