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序手忙脚乱地按着裴知意的肩膀,嘴里不停地念叨着“别跪了别跪了”,脸上的表情活像是被炭火烫了脚的猫。
“裴……侯爷。”
他想了想,还是用了她新的封号。
“你父亲的冤屈得以昭雪,这是大好事。你也不用再担惊受怕了。”
“你跪在这里,像什么样子。先进去,喝口热茶,有什么话,咱们坐下慢慢说。”
他这句“侯爷”刚一出口,身后一直没说话的苏晚便上前一步,在他耳边用极低、却又足够让裴知意听见的声音提醒道。
“少爷,按照礼制,女子封侯,当称‘君侯’。”
洛序一愣,下意识地“啊?”了一声。
“还有这讲究?”
他心里头直犯嘀咕,感觉自己这现代人在这古代社会,真是处处都是知识盲区。
被他搀扶着的裴知意,听到苏晚的话,那张带着泪痕的俏脸更红了。
她轻轻地摇了摇头,声音细若蚊蚋,却带着不容置喙的坚持。
“姐姐不必如此。”
她对着苏晚微微颔首,然后又转向洛序,那双水洗过的眸子里,全是真诚。
“不过是陛下恩典的一个虚爵罢了,当不得真的。”
“公子若是不嫌弃,叫我知意便好。”
她说完,挣脱开洛序的手,退后一步,再次对着他,深深地、深深地,弯下了腰。
“洛公子。”
这一次,她没有再跪,只是行了一个女子对恩人最重的大礼。
“行行行,知意,知意行了吧?”
洛序被她这套一套的礼数给弄得彻底没了脾气,连连摆手。
“赶紧的,跟我进屋,大门口拉拉扯扯的,让街坊看见了,明天长安城里指不定又传出什么难听的话来呢。”
他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转过身,大步迈上了台阶,像是生怕她再搞出什么幺蛾子来。
裴知意见他如此,那份执拗才总算消解了些,用袖子轻轻拭去脸上的泪痕,低着头,跟在了洛序身后,走进了这座曾经让她望而生畏的骠骑将军府。
进了正堂,洛序立刻就跟换了个人似的,熟门熟路地往主位上一坐,对着跟进来的管家吩咐道。
“福伯,上最好的茶,再把厨房里新做的点心都端上来。”
“这位是忠毅侯,裴知意,是府上的贵客,怠慢不得。”
管家福伯愣了一下,偷偷打量了一眼那个低眉顺眼跟在后面的清丽女子,虽然心里头纳闷,但还是恭恭敬敬地应了声“是”,转身就去安排了。
“坐啊,别站着。”洛序指了指下首的客座,“就当自己家,别客气。”
裴知意这才走到椅子旁,却只坐了半个边,身子挺得笔直,双手放在膝上,一副局促不安的模样。
墨璃和苏晚则是一左一右,站在洛序的身后,好奇地打量着这位一夜之间从罪臣之女变成新晋君侯的传奇女子。
很快,热茶和精致的点心就端了上来。
洛序端起茶杯,喝了一口,润了润有些发干的嗓子,这才重新看向裴知意。
“那个……知意啊。”他琢磨了一下措辞,“现在你家里的冤屈也洗清了,爵位也有了,陛下赏赐的东西,应该也够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了。”
他放下茶杯,看着她。
“那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是准备找个清静的宅子住下,还是……有没有想过回江南老家去?”
裴知意捧着那杯还冒着热气的茶,杯子的温度,似乎驱散了她身上的一些寒意。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洛序都以为她没听见。
然后,她缓缓地抬起了头。
那一瞬间,她整个人的气质都变了。
那份劫后余生的脆弱和局促不安,像是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让人无法忽视的、如同淬火精钢般的坚韧与锋芒。
“回江南?”
她轻声重复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嘴角甚至带上了一抹自嘲的苦笑。
“我裴家,世代忠良,我父亲更是将‘为生民立命’这五个字,刻在了骨头里。”
“他一生清廉,到头来,却落得个通敌叛国、畏罪自尽的下场。”
“如今,冤屈虽然洗清了,可那些构陷他、害死他的奸佞之徒,却还有许多,依旧身居高位,在朝堂之上,道貌岸然。”
她放下茶杯,那双清澈的眸子,直直地看向洛序,里面像是有两簇火焰在燃烧。
“我不回江南。”
“我想……”
她深吸一口气,每一个字,都说得无比清晰,无比坚定。
“入朝为官。”
“什么?!”
洛序和墨璃,异口同声地惊呼了出来。
裴知意没有理会他们的震惊,只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声音不大,却铿锵有力。
“陛下既然给了我这个‘忠毅侯’的虚名,那我便要用这个名头,去敲开朝堂的大门。”
“我要继承父亲的遗志,用我这双眼睛,看着那些害死父亲的奸佞之徒,一个个地,受到他们应有的惩罚!”
“我要让这满朝的蛀虫知道,公道,或许会迟到,但绝不会缺席!”
洛序刚靠回椅背的身子,猛地一下就坐直了,手里的茶杯都晃了一下,洒出几滴滚烫的茶水在他的手背上,他却像是没感觉到。
“你说什么?”
他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站他身后的墨璃,更是夸张地张大了嘴巴,那双妩媚的眼睛里写满了“这姑娘是不是在天牢里关傻了”的惊愕。
连一向沉静的苏晚,都忍不住抬起手,轻轻掩住了自己的嘴,眸子里全是担忧。
整个正堂里,只有裴知意一个人,还保持着那份惊人的平静。
她就那么静静地坐着,迎着三人震惊的目光,没有半分退缩。那单薄的肩膀挺得笔直,仿佛能撑起一片天。
“公子,您没听错。”
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
“知意,要入朝为官。”
“不是,你等会儿!”洛序总算从震惊里缓过神来,他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身子往前探了探,哭笑不得地看着她。
“我说裴……知意啊,你是不是刚从牢里出来,脑子还有点不清醒?”
“入朝为官?你知道那是什么地方吗?那是个吃人不吐骨头的修罗场!”
“你爹,裴老大人,一代御史中丞,够刚正不阿了吧?结果呢?不还是落得个家破人亡的下场!”
他越说越激动,声音都大了几分。
“你一个姑娘家,无权无势的,你拿什么去跟那帮成了精的老狐狸斗?拿你这个‘忠毅侯’的虚名吗?”
“这姑娘,真是书读多了,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洛序心里头急得不行,他好不容易把人捞出来,可不想看着她自己又一头扎进火坑里去。
面对他这番近乎于“说教”的质问,裴知意非但没有生气,那双清澈的眸子里,反而漾开了极淡的、暖融融的笑意。
她知道,他是真的在为自己担心。
“公子,多谢您的关心。”她柔声说道,那股子锐利的锋芒,又被她收敛了起来,变回了那个温婉的书香闺秀。
“知意并非一时冲动,也并非是痴心妄想。”
她顿了顿,抛出了一个让洛序再次愣住的消息。
“其实,早在三年前,我便已参加过朝廷专为女子开设的恩科,侥幸……得了个举人的功名。”
“女子恩科?举人?”洛序的嘴巴又张开了。
这大虞皇朝,居然还有这种操作?
“嗯。”裴知意点了点头,脸上带着几分追忆,“那是先皇在位时,为了安抚朝中一些开明派的大臣,特地开的恩科,只考诗词策论,不涉实务。虽说是恩科,但考上了,也是有功名在身的。”
她看着洛序,眼神里多了自信。
“按照大虞律,身有功名,又蒙陛下赐下爵位,便已具备了入朝为官的资格。”
“资格是有了……”洛序挠了挠头,感觉自己的脑子有点跟不上了,“可朝廷里那么多衙门,萝卜多坑少,哪有那么容易就给你安排个位置?”
“这个,公子不必担心。”
裴知意似乎早就料到他会这么问,不慌不忙地从袖中取出了一方折叠得整整齐齐的素白丝帕,轻轻放在了桌上。
“我父亲为官一生,虽然清廉,但也结交了不少志同道合的同僚故友。”
“我出狱之后,便立刻去拜会了其中几位叔伯。”
“他们……都愿意为我奔走。”
她的声音很轻,但话里的分量,却重若千钧。
“御史台,如今正好有一个监察御史的缺。”
她抬起眼,那双清澈的眸子里,燃烧着不屈的火焰。
“我父亲,就是从这个位置上,一步一步,走到了御史中丞。现在,也该轮到我,从这里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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