获得电子阅览器后，伊萨尔的生活多了一项固定的“功课”。
他不再仅仅满足于阅读文字，开始花费大量时间研究那些水墨画的扫描图。他反复观摩那些山水的布局，人物的线条，感受那种“计白当黑”、“虚实相生”的独特美学。
有时，霍克会在固定时间之外，无声地出现在房间门口，进行一些例行的检查或物品更换。
他会看到伊萨尔静静地坐在那里，对着阅览器上的水墨画凝神细观，手指偶尔会在空中无意识地临摹着画中的线条，眼神专注而沉静，仿佛完全沉浸在了另一个维度的世界里。
有一次，伊萨尔正在看一幅描绘寒江独钓的画作，画面大片留白，只有一叶扁舟，一个蓑笠翁，意境空寂苍茫。霍克走进来时，他正好抬起头，目光还带着几分从画境中抽离的恍惚，下意识地轻声感慨了一句：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这种极致的寂静与孤独，反而透出一种强大的精神力量。”
他说的是古地球的汉语，霍克自然听不懂。但伊萨尔那瞬间流露出的、与周围冰冷环境格格不入的沉静气息，以及话语中提及的“寂静”、“孤独”、“精神力量”这些概念，让霍克那精密如仪器的大脑再次出现了短暂的“逻辑无法解析”的卡顿。
在霍克的认知里，力量来自于强大的肉体、先进的科技、绝对的服从和严密的组织。寂静和孤独，通常是需要被消除的负面状态。而“精神力量”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在帝国的实用主义哲学中，价值极低。
霍克没有询问，只是默默完成自己的工作，然后离开。
但在下一次的例行报告中，他再次增加了一条观察记录：“目标持续沉迷于古地球视觉艺术，并伴有非标准语言的自言自语，内容涉及非理性情感与抽象概念。”
这份报告，依旧被送往了阿瑞斯元帅的信息流。
阿瑞斯元帅并非一直停留在边境要塞。偶尔，他也会返回首都星克诺索斯，处理军部事务或参加帝国议会。
但他从未踏足伊萨尔所在的那座堡垒式府邸，仿佛那里只是一个存放闲置物品的仓库。
这一次回到首都星，他是在军部大楼自己的顶层办公室内处理公务。巨大的弧形落地窗外，是克诺索斯星永不落幕的璀璨夜景和穿梭不息的星舰流光。
办公室内，只有他一人，以及悬浮在空中的数个光屏，上面流淌着复杂的星图、舰队部署和资源数据。
在批阅一份关于新占领星域资源勘探的报告间隙，他随手点开了霍克发来的、积压了几日的府邸报告。大部分内容依旧千篇一律，关于那个洛林王子的日常起居、身体状况、以及……对古地球遗物的持续研究。
当看到报告中提及的“非理性情感与抽象概念”以及那句无法被翻译的汉语诗时，阿瑞斯那冰封般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表情。但他批阅报告的手指，却几不可查地停顿了一下。
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
帝国通用语能够准确翻译出每一个词的意思，但组合在一起形成的那种孤寂、清冷、却又带着某种顽固坚持的意境，却无法被冰冷的逻辑程序完美捕捉。
这让他莫名联想到了自己在浩瀚星海中指挥舰队时的某种状态——绝对的冷静，绝对的孤独，以及面对未知与危险时，那种不容置疑的、掌控一切的意志。
只是，他的孤独建立在亿万吨级的星舰和毁灭性的炮火之上，而画中那老翁的孤独，却只有一舟、一笠、一钓竿。
一种极其微弱、几乎不存在的荒谬感，在他心底掠过。将两者相提并论，本身就不符合逻辑。
他关闭了报告，目光重新投向窗外那片由他掌控的、冰冷而壮丽的星海。
然而，那幅由文字描述的、充满留白与孤寂意味的古地球画境，却如同一个细微的数据幽灵，短暂地干扰了他绝对聚焦于现实权谋与战略的思维场。
这是一种他从未体验过的、来自于“无用”文明的精神层面的、极其隐晦的……触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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