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收,结束了。
黄家几十亩地的稻谷,在孙大成这台人形机器的带动下,比往年提前了五六天,就全部颗粒归仓。
柳树湾的村民们,也终于能喘上一口气。
地里的活一停,人就闲了下来。
人一闲,心思就活泛了。
村里人看孙大成的眼神,渐渐变了。
起初,是敬畏。
后来,是好奇。
现在,则多了一份火热的审视,像是在打量一件稀世的宝贝。
这天下午,黄仁贵正在院子里晒着太阳,摇着蒲扇,听着戏匣子里咿咿呀呀的京戏。
家丁领着一个人,快步走了进来。
是尹其怀。
“黄老爷,清闲着呐。”尹其怀搓着手,脸上堆满了笑。
“是老尹啊,快坐!”黄仁贵指了指旁边的竹椅,“什么风把你给吹来了?”
尹其怀没坐,只是陪着笑脸,站在一旁。
“黄老爷,我这趟来,是想跟您打听个事儿。”
“说吧。”
尹其怀绕了几个圈子,夸了夸今年的好收成,又捧了捧黄仁贵是如何领导有方,最后,才小心翼翼地,把话头引到了正事上。
“黄老爷,您看……您家那个长工,孙大成,真是个好后生啊!”
“有力气,肯吃苦,干活一个顶仨!还不声不响的,人也老实。”
黄仁贵眼皮都没抬,只是淡淡地“嗯”了一声。
他知道,尹其怀的屁股一撅,他就知道对方要拉什么屎。
“我呢,就寻思着……”尹其怀的腰弯得更低了,“我家那个小闺女,今年也十六了,还没个着落。您看,能不能……能不能劳您大驾,给保个媒?”
“把您家长工,说给我当个女婿?”
黄仁贵摇着蒲扇的手,停了。
他慢慢睁开眼睛,看着尹其怀。
这么好的劳力,给你当女婿?
让他扛活挣钱,给你尹家盖房子,养活你一家老小?
想得倒是挺美!
黄仁贵心里冷笑,脸上却依旧是那副和和气气的模样。
“老尹啊,你这是说笑了!”
“大成是我家长工,签了契的。他吃住都在我黄家,怎么能给你当上门女婿?”
“不是上门,不是上门!”尹其怀连忙摆手,“就是正常嫁娶。成了亲,大成还是可以继续给您干活嘛!这不耽误!”
“不耽误?”黄仁贵慢悠悠地坐直了身子,“成了家,就是一家之主了。家里添丁进口,田里柴米油盐,哪样不花钱?哪样不费心?”
“到时候,他还能像现在这样,一门心思地给我干活?”
“这……”尹其怀被噎住了。
“老尹,你的心意我领了。但这事,不妥!”黄仁贵端起茶杯,下了逐客令,“大成在我这,我得对他负责。他的事,我自有安排。”
尹其怀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说,只能讪讪地告辞了。
黄仁贵看着他的背影,冷哼一声。
想从我锅里捞肉吃?门都没有!
可他这口气还没喘匀,没过一个时辰,家丁又领着一个人进来了。
是村西头的老三。
老三比尹其怀直接多了,一进门就开门见山。
“黄老爷!我来给俺闺女提亲!就相中您家长工孙大成了!”
黄仁贵脸上的笑,彻底挂不住了。
又来一个!
还真把孙大成当成香饽饽了!
他耐着性子,又把刚才对付尹其怀的那套说辞,重复了一遍。
好说歹说,才把老三给打发走。
黄仁贵一个人坐在太师椅上,再也没了听戏的心情。
他感到了危机。
今天来了两个,明天就可能来四个。
孙大成这头好牛,全村的人都惦记着,都想牵回家去给自己耕地。
长工契约?
那玩意儿只能管三年。
三年之后呢?他翅膀硬了,娶了媳妇,成了家,还能老老实实地待在他黄家卖力气?
不行。
绝对不行!
必须想个法子,把他永远地,拴在黄家!
可要怎么拴?
黄仁贵的手指,一下一下地敲着红木桌面。
给他娶个媳妇?
不行。娶了媳妇,心就野了。
用钱收买?
这小子看着像个硬骨头,未必管用。而且,升米恩,斗米仇,这个道理他懂。
黄仁贵的目光,在空荡荡的堂屋里扫视着。
忽然,他的视线,落在了墙角那张落了灰的灵位上。
那是他早夭的孙女的牌位。
一个念头,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猛地劈进了他的脑子里!
黄仁贵的心,狠狠地跳了一下。
冥婚!
对!给他办个冥婚!
让他,娶我那个死了的孙女!
这样一来,孙大成,就成了他黄家的孙女婿。
生是他黄家的人,死是他黄家的鬼!
这辈子,都别想再离开!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就像野草一样,疯狂地生长。
黄仁贵越想,眼睛越亮。
越想,越觉得这是个绝妙的主意!
而且……
他的脑海里,浮现出王玉霞那张清冷孤寂的脸。
他看出来了。
自从孙大成来了之后,他这个向来心如止水的儿媳妇,就不对劲了。
虽然她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但那种细微的变化,瞒不过他这双老狐狸的眼睛。
一个是守着活寡的俏媳妇。
一个是血气方刚的,本该成为她小叔子的男人。
干柴烈火,不得不防!
要是真让孙大成娶了他那个死去的孙女……
那论起辈分,王玉霞,就成了孙大成的丈母娘!
虽然只是名义上的。
可在这个讲究纲常伦理的乡下地方,这就是一道天堑!一道铁律!
能彻底断了他们之间任何不该有的念想!
一箭双雕!
好!好一个一箭双雕!
黄仁贵激动地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踱步。
这事,简直是天衣无缝!
唯一的难题是,怎么让孙大成那个犟种,心甘情愿地答应。
直接提,他肯定不干。
那就得……先施恩。
让他欠下一个人情,一个天大的人情!
让他到时候,不好意思拒绝!
黄仁贵想起了孙大成家那片倒塌的废墟。
“来人!”
他冲着门外喊了一声。
一个精瘦的管家,立刻跑了进来。
“老爷,您吩咐。”
“去,找几个靠得住的瓦匠,把村东头孙家那宅子,给我重新盖起来!”黄仁贵压低了声音,脸上露出一抹深不可测的笑。
“要用最好的青砖,最好的木料。给我盖得敞亮些,气派些!”
“就说是……我这个做东家的,看他干活卖力,赏他的!”
管家一愣,随即点头哈腰地应下。
“是,老爷,我这就去办!”
黄仁贵看着管家离去的背影,重新坐回太师椅上,端起了已经凉透的茶水。
他呷了一口,满嘴都是运筹帷幄的得意。
孙大成啊孙大成,你一个泥腿子,还想跟我斗?
进了我黄家的门,你就别想再出去!
……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了。
河里的水,已经有些刺骨。
孙大成却像是没有感觉。
他站在一个直径超过两米的巨大木盆里,这东西叫“炸盆”。
盆上,架着一块窄窄的跳板。
他就站在这块晃晃悠悠的跳板上,手里,握着一根十几米长的毛竹竿。
竹竿的尽头,是一个铁制的耙子。
他将竹竿奋力插入河底,搅动几下,再猛地提起来。
铁耙子里,兜满了黑色的淤泥。
水,从耙子的缝隙里哗哗流下。
他腰身一拧,手臂发力,将那几十斤重的淤泥,倒入炸盆中,等炸盆满了,再甩到岸上去。
黑泥在岸边堆成一座小山。
这个活,又累又脏,土话叫“爬杆子”。
这些淤泥,是上好的肥料。等晒干了,就要一担一担地,挑到田里去。
孙大成重复着这个动作。
插下,提起,甩出。
他的动作,带着一种军人特有的节奏和韵律,精准,高效,没有一丝多余。
仿佛他不是在捞泥,而是在操练一种古老的兵器。
日头渐渐到了头顶。
丫鬟小翠提着食盒,来到了河边。
“孙师傅,吃饭了。”
孙大成这才停下手里的动作,将竹竿稳稳地架好,从炸盆里一跃,跳上了岸。
他走到食盒边,正准备坐下。
忽然,他发现,在食盒静静地放着一双崭新的布鞋。
千层底,纳得厚实。
鞋面是黑色的,针脚细密,匀称得像是用尺子量过。
一看,就是花了大力气,用了大心思做的。
这做工……
孙大成的心,猛地一动。
他想起了那两件衣服。
一模一样。
这绝对是出自同一双手!
他拿起那双鞋,鞋里还带着一股淡淡的皂角香。
他抬起头,看向旁边有些局促不安的小翠。
“是翠花嫂子,让你送来的?”他的声音,有些沙哑。
除了翠花嫂子,他想不出第二个人。
小翠的眼神躲闪了一下,支支吾吾地,不敢看他。
少夫人交代过,千万不能说是她做的。
可看着孙大成那双灼灼的眼睛,她心里一慌,话到了嘴边,就变成了另外一个样子。
她低下头,用蚊子般的声音“嗯”了一声,算是默认了。
得到了肯定的答复,孙大成的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重重地撞了一下。
感动,愧疚,还有一丝说不清的酸楚,瞬间涌了上来。
从出事那天到现在,已经一个多月了。
他为了避嫌,为了不给翠花嫂子带去更多的麻烦,一次都没有去看过她。
他以为,这样就是对她好。
可他没想到,人家,还一直惦记着他。
天凉了,怕他冻着,偷偷地给他做了新鞋送来。
孙大成握着那双鞋,感觉手心里沉甸甸的。
那不是一双鞋。
那是一份滚烫的,他几乎承受不起的情义。
他心里涌起一股冲动,想立刻就去看看她,跟她说声谢谢。
可是……
二狗子那张怨毒的脸,村民们那些指指点点的目光,又浮现在他眼前。
他不能去。
他去了,就是害她。
那股刚刚燃起的冲动,又被他生生按了下去。
他默默地脱下脚上那双已经磨穿了底的破草鞋,换上了这双新的。
不大不小,正合脚。
鞋底很软,踩在地上,很舒服。
一股暖意,从脚底,慢慢地,传遍了全身。
他拿起筷子,开始吃饭。
今天的饭菜,似乎也格外的香。
吃完饭,他把那双新布鞋,仔仔细细地收好,放进了自己的怀里,这份温暖,他记住了。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丈母娘不是娘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