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山后面。
黄仁贵从阴影里走出来,脸上挂着一丝冰冷的笑。
一切,尽在掌握。
他算准了孙大成的性子,也算准了王玉霞的心。
一个重情重义,一个外柔内刚。
可惜,再硬的骨头,也斗不过他这只老狐狸。
他就是要让王玉霞亲眼看着,自己唯一的希望,是如何心甘情愿地,一步步走进自己为他挖好的坟墓。
他要断了她所有的念想。
让她彻彻底底地,变成一个没有灵魂的摆设。
黄仁贵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背着手,悠哉悠哉地朝书房走去。
该找人算个好日子了。
孙女婿入门,这可是大喜事。
村里人,也该准备准备贺礼了。
……
第二天。
日头刚冒出山头,孙大成便扛着锄头下了地。
他要把自己所有的力气,都耗在这片土地里。
汗水,顺着他古铜色的皮肤,大颗大颗地往下淌。
只有这样,他才能暂时忘记心头那座大山,忘记那桩荒唐的婚事,忘记王玉霞昨夜那双绝望的眼睛。
可他越想忘记,那些画面,就越清晰地在他脑子里翻滚。
让他心烦意乱。
直到日头偏西,他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了黄家大院。
刚进后院,丫鬟小翠就迎了上来。
“孙大哥,少夫人让你过去吃饭。”
孙大成脚步一顿,心里一百个不情愿。
可他还是点了点头,闷声不响地跟了过去。
后院的另一头,下人们吃饭的棚子里,气氛却有些不对劲。
管家孙贵,正阴沉着脸,看着孙大成的背影。
他身边,还围着四个膀大腰圆的家丁。
“凭什么!”一个家丁把手里的筷子,重重地拍在桌上,“他一个长工,凭什么能跟少夫人一张桌子吃饭?”
“就是!我们也是长工,怎么就得在这棚子里吃剩饭?”
“我看啊,是少夫人瞧上他那身蛮力了!”
“呸!一个臭当兵的,神气什么!”
这些家丁,平日里在黄家作威作福,早就看孙大成这个不声不响的外来户不顺眼了。
更何况,王玉霞在他们心里,那就是不容亵渎的仙女。
平日里,他们连多看一眼,都觉得是冒犯。
现在,这个姓孙的,居然能登堂入室,跟仙女同桌吃饭?
这让他们如何能忍!
孙管家呷了一口劣质的烧酒,三角眼里闪着阴毒的光。
“一个外来的泥腿子,也敢在黄家摆谱。”
他慢悠悠地开口,“是该给他点教训,让他知道知道,这黄家的规矩,是谁定的!”
四个家丁一听,顿时来了精神。
“管家,您说怎么办?我们都听您的!”
孙管家凑了过去,五个人头碰着头,压低了声音,鬼鬼祟祟地商量起来。
……
王玉霞的院子里。
饭菜已经摆好,两菜一汤,很简单。
可这顿饭,却比吃黄连还要苦。
孙大成坐在桌子的一角,浑身不自在。
他不敢抬头,不敢看对面那个女人。
从昨晚开始,她的身份,就变了。
嫂子?
不。
是丈母娘。
这个称呼,像一根针,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
荒唐,可笑。
王玉霞也没有动筷子。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那张曾经让她有过一丝幻想的脸。
可现在,她只觉得可悲。
可悲,又可恨。
她恨他的固执,恨他的愚蠢,恨他那套可笑的“言而有信”。
她自己,已经在火坑里,被煎熬了这么多年。
好不容易,看到一根或许能拉自己出去的绳子。
可这根绳子,却偏偏要自己跳下来,陪她一起烧成灰。
这不是救赎。
这是陪葬!
她所有的希望,都死了。
心,也跟着死了。
屋子里的沉默,像一块巨大的石头,压得人喘不过气。
最终,还是王玉霞先开了口。
她的声音,很轻,很冷,像是从冰窖里飘出来的。
“值得吗?”
孙大成身子一僵。
“为了一个承诺,搭上自己一辈子,值得吗?”
孙大成埋着头,喉结上下滚动。
他想说,他是个逃兵,他需要黄家的庇护。
他想说,黄老爷给他盖了房子,给了他一个家,这份恩情,他不能不报。
可这些话,到了嘴边,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这些,是理由,还是借口?
他自己也分不清了。
“我……”他支支吾吾,半天也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王玉霞看着他这副模样,心里最后一丝火苗,也彻底熄灭了。
她忽然笑了。
那笑声,比哭还难听。
“你知道什么是冥婚吗?”
她像是说给自己听,又像是说给他听。
“就是让一个活人,去守着一个死人的牌位。”
“那个死人,她不会老,不会病,更不会再死一次。”
“可你呢?”
她死死地盯着孙大成,“你会被这个牌位,活活耗死!”
“你不能再娶妻,不能有自己的孩子。你这一辈子,就只能做黄家一个有名无实的孙女婿,一个守着坟墓的活死人。”
“就像我一样!”
最后那四个字,她说的很轻很轻,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孙大成的心上。
他猛地抬起头。
对上的,是一双空洞的,毫无生气的眼睛。
那里面,是化不开的绝望。
他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地揪住了。
疼!
钻心的疼!
“我……”
“你别说了!”王玉霞打断了他。
她不想再听他那些所谓的理由。
她累了。
真的累了!
她拿起筷子,夹了一口菜,机械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咀嚼着。
没有味道。
什么味道都没有。
“你以为,那座房子,是家吗?”
“不是!”
“那是一座牢笼,一座用青砖黛瓦砌成的,漂漂亮亮的牢笼!”
“我住在这座牢笼里,已经快十年了。”
“现在,欢迎你,下来陪我!”
她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
可每一个字,都像淬了毒的冰锥,扎得孙大成体无完肤。
他再也坐不住了。
“嫂……我吃饱了。”
他猛地站起身,几乎是落荒而逃。
王玉霞没有看他,只是摆了摆手。
“行吧,你去你的!”
她不想再多看他一眼。
这个男人,已经不是她认识的那个孙大成了。
他只是黄家,即将迎进门的,另一个牺牲品。
一个愚蠢的,可怜的,牺牲品。
……
夜色,如浓墨般化开。
孙大成失魂落魄地,朝着自己那间耳房走去。
王玉霞的话,像魔咒一样,在他脑子里,一遍遍地回响。
牢笼?
活死人!
他脚下的步子,越来越沉重。
那座崭新的青砖大院,就在不远处,静静地矗立在夜色中。
可此刻,在他眼里,那不再是一个家。
那是一座张着血盆大口的坟墓。
而他,正一步一步地,走向自己的墓穴。
就在他快要走到房门口时,脚步,突然停住了。
夜色虽然有些黑,但一个军人在战场上练就的警觉性,还是让他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
太安静了。
连虫鸣声,都消失了。
他的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地扫向前方。
借着微弱的月光,他看到了。
在他的门楣和旁边那棵老槐树之间,横着一根极细的丝线。
那丝线,在夜色中,几乎看不见。
丝线的另一头,连着一根碗口粗的木头,正高高地悬在门框之上。
只要有人推门进去,丝线被绊动,那根木头,就会以雷霆万钧之势,狠狠地砸下来!
好阴险的陷阱!
孙大成侧耳细听。
他听到了!
在旁边的草丛里,有压抑着的,粗重的呼吸声。
还不止一个。
是五个。
孙大成的心,一点点冷了下去。
可随之而来的,不是恐惧,而是一股压抑了许久的,暴戾的怒火!
这几天,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二狗子那个混蛋,他不敢下死手。
黄仁贵那个老狐狸,他不能下手!
那股邪火,无处发泄,几乎要把他的胸膛给烧穿了!
现在,居然有人主动送上门来!
好!
很好!
孙大成的脸上,缓缓地,咧开了一个狰狞的笑容。
他正好,拿他们,出出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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