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光如水，将沈知微孑然的身影投在窗纸上，清瘦而孤直。
那串风铃声渐渐隐入夜的深处，可她心中的惊雷却刚刚炸响。
她没有丝毫松懈，更无半分得胜后的喜悦。
白砚之的动作，比她预想中更快，也更狠。
回到掌医司的静室，她没有点灯，任由月色穿窗而入，照亮了桌案上那张被反复摩挲的锡箔纸。
这是她从母亲遗留的医书中发现的，用特殊药水浸泡后，才显现出针刺的细密血字——“柳棺左指环槽”。
短短六个字，是母亲柳氏留下的最后线索。
柳棺，是她的棺椁。
左指环槽，指的是左手无名指上佩戴的戒指内侧，通常会有一个微小的凹槽。
白砚之派人去乱葬岗，目标不言而喻。
但槽内能藏何物？
信件太大，珍宝无用。
作为一名经验丰富的法医，沈知微深知，最有力的证据，往往最不起眼，也最意想不到。
她闭上眼，将自己代入二十年前母亲的绝境。
一个即将被构陷入狱的宫廷接生婆，如何才能在死后，留下足以颠覆皇权秘辛的铁证？
足底特征！
一个念头如闪电般划破脑海！
先帝晚年沉迷丹药，体虚足疾，曾秘召母亲入宫诊治。
若母亲留下了先帝足底的蜡拓或是皮影拓片，上面独特的纹路、疤痕，足以证明当时面见母亲的，确是先帝本人！
这枚小小的拓片，薄如蝉翼，卷起来足以藏进指环的凹槽中。
而这，将是推翻当年所有伪证的，最致命一击！
白砚之他们，就是要去销毁这最后的物证！
沈知微的心沉了下去，但脸上却不见一丝慌乱。
她没有派人去乱葬岗争抢，那无异于打草惊蛇，自投罗网。
她缓缓起身，推门而出，清冷的月光洒满庭院。
她对着阴影处唤了一声：“小德子。”
一名不起眼的小太监悄无声息地滑了出来，跪倒在地：“主官有何吩咐？”
“去联络城西义庄的守墓人，不必阻拦任何人，我只要知道，每天有谁去过，挖了什么，带走了什么。”她的声音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是。”小德子领命，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紧接着，她又召来了匠户老柯。
昏黄的烛火下，沈知微将那只承载着秘密的听诊器推到老柯面前。
“柯师傅，我要你依着此物的原型，再造三具。材质、重量、外观，分毫不差。”
老柯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不解：“主官，此物……不是已经得了圣心？”
“正是因为它得了圣心，才需要更多。”沈知微指尖轻点着铜管中段的接缝，“最关键的一点，我要这夹层机关，只有我一人能开启。”
老柯是柳氏当年的合作匠人，对这机关本就熟悉。
他凑近了细看，沉吟半晌，点了点头：“老朽明白了。要让它从一把钥匙，变成一把只有您能用的锁。”
三日后，夜深人静，老柯带着三只崭新的铜管匣子，再次来到掌医司。
他取出其中一具，递给沈知微，低声道：“主官请试。寻常拆解，只会让夹层锁死。唯有将铜管逆时针旋转七度，随即以卯时初刻的日光角度迎光，管壁内侧预留的微雕经络图，才会因光线折射而完整显现。”
沈知微接过，触手冰凉，分量与原件一般无二。
她按照老柯所言，指尖发力，精准地将铜管转动了一个微小的角度，只听“咔”的一声轻响，几不可闻。
她举起铜管，对着烛火模拟的角度一照，内壁上，那熟悉的、由细密刻痕组成的图案瞬间清晰，仿佛活了过来。
她连试了三次，每一次都精准开启。
“很好。”沈知微终于露出一丝笑意，那笑意却比月光更冷，“从此，这不再是遗物。是武器。”
她小心翼翼地将其中一副崭新的听诊器装入盒中，亲自交到深夜到访的谢玄手上。
谢玄接过，玄色的飞鱼服在烛火下泛着暗光，他没有问缘由，只是静静地看着她，那双总是浸着寒意的凤眸，此刻却难得地有了一丝温度。
他凝视着她因连日劳心而略显苍白的脸，终于打破沉默，声音低沉而沙哑：“你娘用命藏下的真相，不该再由你一个人扛。”
沈知微的心，被这句突如其来话轻轻撞了一下，泛起一丝陌生的暖意。
她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的情绪：“提督大人放心，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和宫人慌乱的呼喊。
“不好了！惠妃娘娘突然晕厥，太医署的人束手无策！”
当沈知微赶到永和宫时，殿内已跪倒一片。
惠妃面色青紫，倒在软榻上，呼吸浅促，喉间发出嗬嗬的声响，已然是出气多，进气少。
白砚之正率着一众太医跪在皇帝面前，声泪俱下：“陛下！惠妃娘娘此乃心虚之症，万不可再受邪祟侵扰！前番八皇子侥幸得活，实乃天佑，岂可再用那妖器近心，惊扰神魂！”
沈知微看了一眼惠妃的症状，甚至没有切脉，便已做出判断。
这是典型的急性心力衰竭，心包大量积液压迫心脏，导致泵血功能失效！
她拨开人群，径直走到榻前，当着所有人的面，取出了那副刚刚由老柯制成、尚未刻上编号的新听诊器。
“都让开！”她厉声喝道。
白砚之猛地回头，眼中闪过一丝惊慌，随即化为恶毒的指控：“沈知微！你还敢拿出这妖物！你想害死惠妃娘娘吗？”
“闭嘴！”沈知微的声音比他更厉，带着不容置疑的专业权威，“再耽搁下去，神仙也救不了她！此为急性心衰，心室积液已压迫肺脉，若不立刻引流，半日之内，必亡！”
她将听诊器冰凉的探头，精准地贴在惠妃左胸心尖的位置。
耳机里传来的声音，让她心头一沉——那不是正常的心跳，而是沉闷、遥远，如同被厚重湿布裹住的战鼓声，还伴随着与心跳不同步的摩擦音。
“剖虚即死，此乃医道铁律！沈医官，你这是要当着陛下的面，再造杀孽！”白砚之见状，领着太医们再次跪地，声嘶力竭地阻止。
殿内气氛一瞬间紧绷到了极点。
沈知微没有理会他，而是将听诊器的耳件，一把递向跪在最前面、年岁最长的张御医。
“张院判，您行医五十载，当知耳听为实。您若不信我，可亲自一听，这心跳声中，究竟多了些什么！”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老御医身上。
他颤抖着手，犹豫半晌，终是接过了那“妖器”，战战兢兢地戴在耳上。
只一瞬间，他那张布满皱纹的老脸，血色褪尽，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骇与不可置信：“水……水声！老夫听见了浊音！心跳声，像是从水里传出来的！”
就是现在！
沈知微抓住这稍纵即逝的时机，不等皇帝发话，左手已取出消毒过的长针，在听诊确定的心包穿刺点精准定位，右手执针，稳、准、狠地刺入！
“噗”的一声轻响，一股暗红色的积液顺着引流管汩汩而出，迅速注满了半个琉璃盏。
几乎就在积液流出的瞬间，惠妃猛地深吸一口气，喉间的嗬嗬声戛然而止，青紫的面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恢复红润。
片刻后，她缓缓睁开双眼，茫然地看着帐顶，虚弱地吐出第一句话：“我梦见……好大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是你……是你搬开了它吗？”
当晚，掌医司的灯火彻夜未熄。
小阿阮趁着夜色，悄悄来到静室，声音压得极低：“主官，奴婢打听到了。白少卿的家仆今晨又出城了，回来时……带回一只黑布包裹的小匣子，形似……骨匣。”
沈知微正在用绒布细细擦拭着那三副一模一样的听诊器。
她取出一副，用刻刀在铜管外壁一个极其隐蔽的位置，刻上了编号——L01。
柳氏，一号。
她望着灯下静静陈列的三副“武器”，指尖轻轻抚过那冰冷的刻痕，低声自语，像是在回答小阿阮，又像是在对某个看不见的敌人宣告：
“你们以为，烧了棺材，毁了尸骨，就高枕无忧了么？”
“可我娘，她早就把真相，刻进了光里。”
窗外夜风穿廊，烛火摇曳，映照着铜管上变幻莫测的光影。
永和宫的危机被悍然解除，按理说，听诊器“妖物”之名当不攻自破。
然而，沈知微却敏锐地察觉到，宫中那股无形的畏惧非但没有消散，反而沉淀得更深了。
就连那些曾私下向她求教的宫女，如今见了她，眼神也变得躲闪。
仿佛她手中的铜管，不再是救人的神器，而是一把随时会指向下一个牺牲者的，来自地狱的裁决之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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