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正（朱厚照）的提问，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周遇吉心中漾开层层涟漪。他深吸一口气，摒弃了所有华丽的辞藻，将自己近日最真切的困扰和盘托出。
“陛下明鉴。”周遇吉的声音带着军人特有的直率，“末将不怕操练艰苦，也不惧阵前刀兵。只是如今营中，大到战术演练，小到一针一线、米麦柴薪，乃至士卒口角纷争，似乎都需末将过问决断。末将终日忙碌，却常感力不从心，仿佛……仿佛一身勇力都打在了棉花上，难以触及根本。长此以往，恐辜负陛下重托。”
英国公张懋在一旁微微颔首，补充道：“陛下，周参将所言，亦是老臣所虑。为将者，当总揽全局，明察秋毫固然重要，然若事事亲力亲为，则如陷泥沼，难以抽身着眼于战略大势。新军之‘新’，不应止于操典战法，其内部运作之筋骨，似乎亦需一番新的塑造。老臣愚钝，苦思不得其法，特来向陛下求教。”
暖阁内静默片刻，只有炭火偶尔的噼啪声。
梁正缓缓站起身，踱步到那幅巨大的大明舆图前，目光深邃。
“两位爱卿所感，切中要害。”他转过身，声音沉稳而清晰，“这并非你二人之过，而是旧有军制积弊所致。以往之军，犹如一人，头脑（主将）需同时思考、观察、听声、嗅味、乃至动手动脚，看似全能，实则样样难以精深，一旦头脑受创或疲惫，则全身瘫痪。”
这个比喻形象而犀利，让周遇吉和张懋都精神一振，凝神细听。
“朕所要的新军，”梁正走回案前，指尖轻轻点着桌面，“不应是一个人，而应是一个完整的‘人’。头脑（主帅）负责思考、决策；耳目（侦察、情报）负责探听观望；口舌（传令、沟通）负责上通下达；双手（战兵）负责搏杀；双足（辅兵、工兵）负责移动、营建；而五脏六腑（后勤、辎重、医疗）则负责供养全身。各司其职，协调运转，方能成为一个健康的、强大的、不易被击垮的整体！”
周遇吉眼中骤然爆发出明亮的光彩！皇帝陛下这番话，如同在他眼前拨开了一层迷雾，让他看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清晰而强大的军队架构。
“陛下之意是……分权定责，专业分工？”周遇吉努力用自己所能理解的词汇去概括。
“正是！”梁正赞许地看了他一眼，“譬如周卿你，你最擅长的是临阵指挥、战术演练，这便是‘双手’和部分‘头脑’的职能，应当将主要精力置于此。至于钱粮器械核算、军法纪律详查、营房工事修缮、乃至敌情研判、行军路线规划等等，皆可设立专人专司负责，直接对你负责，却又相对独立运作。”
他随即具体阐述道：
“可在你新军中，试设‘练兵处’，由你亲掌，专司作战训练、战术研究。”
“设‘稽核房’，提拔如陈五般精通书算、背景清白者，建立规范账目流程，专管所有物资领取、耗用、核销，直接向你汇报结果，让贪墨无所遁形。”
“设‘械备所’，遴选精通军械的工匠或老兵，负责军械保养、验收、登记造册，确保将士手中有利器。”
“甚至，可设一‘参谋房’，选拔通文墨、有头脑的低级军官，不再只是传递命令，而是负责地图作业、敌情汇集、预案制定，为你决策提供依据。”
梁正看着呼吸都变得有些急促的周遇吉，微笑道：“如此，周卿便可从繁琐庶务中解脱，专注于作战本身。各房各司依据章程办事，权责清晰，赏罚分明。即便你一时不在营中，这套体系亦能依规运转，不致瘫痪。这，才是真正的‘强军之基’，不因一人而兴，不因一人而废。”
英国公张懋抚须良久，终于长叹一声，心悦诚服地躬身：“陛下圣虑深远，老臣……茅塞顿开！此非简单分权，实乃为军队重塑筋骨，构建一套不依赖个人的、可持续的强大机制！老臣佩服！”
周遇吉更是激动得单膝跪地，声音铿锵：“末将明白了！陛下今日教诲，如同赐予末将一把打造强军的神兵！末将必竭尽所能，依陛下指引，将这新制在营中建立起来，练出一支真正由内而外皆新的虎狼之师！”
梁正走上前，亲手将周遇吉扶起，勉励道：“蓝图朕已为你勾勒，具体人选、章程细则，你可与英国公细细斟酌，大胆去试。过程中必有困难、阻力，乃至失败，无需畏惧，及时总结调整便是。朕，相信你。”
“末将，定不负陛下厚望！”周遇吉抬头，眼中之前的迷茫与疲惫已被坚定的光芒所取代。
他知道，走出这间暖阁，他面对的将是一片更广阔、也更需要智慧的战场。
暖阁问对，为新军的未来指明了制度性革新的方向。
一场更深层次的军事变革，即将在京西大营悄然展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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