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不韦的寿宴风波过后,咸阳宫似乎又恢复了往日的平静。
嬴政在燕丹那番“谦让老人”的歪理邪说安抚下,心态平和了许多,每日里果真沉下心,以观察学习的姿态审阅着吕不韦处理过的政务,偶尔还能从中品出几分精妙之处,心态的转变让他看问题的角度也豁然开朗。
而燕丹,则在耐心等待了一段时间后,终于等来了吕不韦“兑现承诺”的结果。
这日,安秦君府外来了五六位风尘仆仆、衣着各异的士子。
为首一人名叫许稷,年纪稍长,面色黝黑,手掌粗大,穿着粗麻布衣,神态拘谨中带着一丝期盼。
其余几人,有叫禾牟的,有叫田穰的,也都是一副常与土地打交道的朴实模样。
他们手持丞相府开具的荐书,自称是应招贤令前来投奔安秦君,专司农事的。
管家不敢怠慢,连忙入内通禀。
燕丹闻言,眼中闪过一丝精光,立刻吩咐:“将人请至前厅,好生招待,我即刻便到。”
他整理了一下衣袍,不紧不慢地来到前厅,目光在那几位士子身上一扫而过,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诸位远道而来,辛苦了。丹听闻诸位皆精于农事,心中甚喜。我府中确有试验田数亩,正需诸位大才相助。”
许稷等人连忙起身行礼,口称“不敢”,态度恭敬。
燕丹笑着摆摆手,示意众人坐下,语气随意地说道:“农事一道,最重实践,纸上谈兵终是虚妄。丹冒昧,可否请诸位……伸出手来,让丹一观?”
此言一出,厅内几人皆是一愣。
伸手?看手?这是什么古怪规矩?
许稷虽觉奇怪,但还是依言伸出了双手。
那是一双典型的老农的手,皮肤粗糙皲裂,指节粗大变形,指甲缝里还残留着难以洗净的泥土痕迹,手背上布满了劳作留下的疤痕和老茧。
燕丹点了点头,目光中流露出赞许:“许先生这双手,便是与土地为伴的明证。”
接着,禾牟、田穰等人也纷纷伸出手,无一例外,都是饱经风霜、布满劳绩的手。
看得出,他们都是真正下过地、吃过苦的农家子弟。
然而,当轮到一位名叫陈轸的年轻士子时,他却显得有些迟疑。
在众人的注视下,他慢慢伸出手来。
这双手,白皙修长,指甲修剪得整齐干净,皮肤细腻,除了虎口处有一点握笔形成的薄茧外,再无其他劳作痕迹,与旁边那几双粗粝的手掌形成了鲜明对比。
燕丹的目光在那双手上停留了片刻,眼神微不可察地冷了一下,但脸上的笑容不变,只是淡淡问道:“陈先生……似乎不常下地?”
陈轸脸上闪过一丝尴尬,连忙解释道:“回君上,在下虽出身农家,然自幼苦读百家典籍,于农事理论颇有钻研,虽少亲耕,却知天下稼穑之理……”
“哦?理论钻研?”燕丹挑眉,似乎很感兴趣,“那正好,丹有几个浅显的问题,想向陈先生请教。”
他随手拿起案几上果盘里放着的一把尚未完全成熟的青色麦穗,问道:“陈先生既知稼穑之理,可知这麦穗为何此时仍是青色?还需多少时日方可转黄成熟?成熟之际,若遇连绵阴雨,又当如何抢收,方可最大程度减少霉变损失?”
陈轸被这接连几个具体到极致的问题问得有些发懵,张了张嘴,试图引经据典:“这个……《审时篇》有云,‘得时之稼兴,失时之稼约’……至于具体时日,需观天时地利……阴雨之际,当……当速刈之,聚而晾晒……”
他的回答空洞泛泛,完全不得要领。
燕丹脸上的笑容淡了下去,他又拿起一小撮泥土,放在鼻尖嗅了嗅,继续问:“那请陈先生看看,这土质如何?是偏沙还是偏黏?适宜种麦还是种黍?若地力不足,当以何种肥料滋养为佳?是熟粪还是生粪?是深施还是浅铺?”
陈轸的额头开始冒汗,眼神闪烁,支支吾吾,连一句完整的话都答不上来了。
他哪里懂得这些如此接地气的细节?
一旁真正务农出身的许稷等人,脸上已露出些许鄙夷和不屑之色。
燕丹放下泥土,拍了拍手,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平静的冷漠。
他看向陈轸,声音清晰却不容置疑:“陈先生高才,于农事理论钻研精深,丹佩服。然,丹所需者,是能俯身田地、辨土识苗、身体力行之人,而非只会空谈典籍、手无缚鸡之力的清谈客。”
他顿了顿,语气斩钉截铁:“我这安秦君府庙小,怕是容不下先生这等大才。先生请回吧。管家,取十金,赠予陈先生做盘缠。”
陈轸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羞愤交加,还想再争辩几句,但看到燕丹那冰冷的眼神和旁边几位农家子弟鄙夷的目光,终究没敢再说什么,接过金子,灰溜溜地快步离开了。
打发走了明显是眼线的陈轸,燕丹脸上的冰霜瞬间融化,又恢复了那副温和可亲的模样,对许稷等人笑道:“好了,闲杂人等已去。诸位先生,日后试验田之事,便要多劳烦诸位了!丹虽略知一二,但终究不及诸位经验丰富,还望不吝赐教!”
许稷等人见这位年轻的君侯如此雷厉风行、明察秋毫,且态度诚恳,毫无架子,心中那点忐忑顿时化为敬佩和欣喜,纷纷躬身表示愿效犬马之劳。
燕丹满意地点点头,吩咐管家为几人安排住处,待遇从优。
而那位被“请”出安秦君府的陈轸,并未离开咸阳,而是径直回到了丞相府,一脸羞愧地将前后经过原原本本地禀报给了吕不韦。
吕不韦听完,手中把玩玉器的动作微微一顿,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挥了挥手,语气平淡:“知道了,你下去领赏吧。”
陈轸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书房内只剩下吕不韦一人。
他缓缓踱步到窗边,望着庭院中葱郁的草木,嘴角却缓缓勾起一抹意味不明的弧度,低声自语:“好个燕丹……眼力倒是毒辣,手段也够干脆。就这么直接把人踢出来了?半点情面不留,倒是……有趣。”
他确实在那批农家学子中安插了人手,目的无非是监视燕丹究竟想做什么,是否真的只专注于农事。
燕丹如此直接地戳破并驱逐,反而让他有些……另眼相看。
吕不韦心中暗忖,“可他如此尽心竭力地为秦国谋划,究竟图什么?”
这便是吕不韦始终想不通、也因此处处防备燕丹的核心所在。
他吕不韦,出身阳翟巨贾,家财万贯。
然而,在这个时代,商贾地位低下,纵有千金,在真正的权贵宗亲面前,依旧如同肥羊,可随意盘剥欺凌。
他受够了那种对每个人都需赔尽笑脸、仰人鼻息的日子!
他渴望权力,渴望站在万人之上,让所有人都对他俯首帖耳!
于是,他倾尽家财,投资了当时落魄为质于赵国的嬴异人。
奇货可居,这是一场豪赌!
他赌赢了!
他换来了如今秦国的丞相之位,秦王仲父之尊!
他得到了梦寐以求的名与权,再也无人敢轻视于他。
他将心比心,以自己的经历去揣度燕丹,却怎么也想不明白。
燕丹,本是燕国太子,未来的一国之君!即便在赵国为质时受过委屈,燕国对其有所忽视,但这就能成为他背弃宗庙、自绝故国的理由吗?
太子与彻侯,一个是一国之主,一个终究是臣仆。
一个是未来的君王,一个永远是人臣。
傻子都知道该怎么选吧?
可燕丹偏偏选了那条看似绝情的路,还走得如此决绝,如此高调。
削发断义,自绝宗庙,获封彻侯,献马具,搞农事……这一桩桩一件件,看起来都是在为秦国尽心尽力。
可正因如此,吕不韦才更加怀疑。
太完美了,完美得近乎虚假。
吕不韦目光幽深。
世上岂有毫无缘由的忠诚与奉献?他舍弃太子尊位,甘愿留在秦国做一臣子,所图必定极大!
甚至可能……远超自己想象。
他想要的,会是什么?
吕不韦的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棂。
正是因为看不透,所以才会时时警惕,处处防备。
燕丹就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吕不韦看不清他激起的涟漪最终会扩散至何方,又会带来怎样的风浪。
“也罢,”吕不韦收回目光,脸上恢复了一贯的深沉,“且看着吧。时日还长,是忠是奸,是真心还是假意,迟早会水落石出。”
只是,在他内心深处,对燕丹的忌惮,又悄然加深了一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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