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家村议事厅内那场决定命运的漫长沉默,最终被巨子墨翟一声悠长的叹息打破。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神色各异的诸位长老,最后定格在燕丹那张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力量的面容上。
那双饱经沧桑的眼眸中,有挣扎,有不甘,但更多的,是一种认清现实后的疲惫与决断。
“安秦君,”墨翟的声音带着一丝沙哑,却异常清晰,“你之所言,虽逆耳,却……切中时弊,发人深省。墨家传承数百载,不能断送在我等手中。”
他顿了顿,转向身旁眼神中充满期待的女儿墨笙,又看了看几位同样面露思索之色的年轻墨者,沉声道:“或许…你是对的。墨家需要改变,需要一个新的开始,也需要……时间。”
“老夫决定,”墨翟的声音提高,带着巨子的权威,“由小女墨笙,带领二十名精于机关巧术、心思活络的年轻弟子,随安秦君入秦!”
“此行,不为放弃理想,而为保存火种,学习新知,静待天时!”
此言一出,厅内几位顽固派长老虽面露痛色,却终究没有再出言反对。
燕丹那番关于存续与湮灭的冷酷对比,已然击穿了他们最后的心理防线。
燕丹心中狂喜,几乎要忍不住当场欢呼!
成了!真的成了!
墨笙这个超级天才,加上二十个潜力股!
这波技术移民,血赚!
他强压下内心的激动,脸上露出郑重而诚恳的神色,对着墨翟深深一揖:“巨子深明大义,丹感佩于心!请巨子放心,丹必以性命担保,善待墨家子弟,使其在秦能尽展所长!”
“他日天下大同,墨家学说,必将在新的沃土上,焕发新生!”
墨翟点了点头,疲惫地挥了挥手:“去吧。笙儿,你去挑选人手,准备行装。安秦君,老夫…便将他们托付与你了。”
“定不负所托!”燕丹再次保证。
接下来的两天,墨家村忙碌起来。墨笙如同放出笼子的小鸟,兴奋地穿梭于各个工坊和年轻同门之间,挑选着合适的人选。
被选中的年轻墨者们,既有对未知的忐忑,更多的是对燕丹口中那个“技术天堂”的向往和跃跃欲试。
燕丹看着这支即将属于自己的“核心技术团队”,心里乐开了花,脑子里已经开始飞速规划蓝图:
有了墨笙这帮人,再加上秦国现有的工匠资源……
全铁的盔甲?没问题!
百炼钢刀?小意思!
说不定连马铠都能搞出来!
到时候组建一支武装到牙齿的重骑兵,什么赵国边骑,魏国武卒,在钢铁洪流面前,统统都是纸老虎!
灭六国?那还不是横推过去就行了!
想想就爽歪歪啊!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大秦铁骑踏平山东、一统天下的壮阔场景,嘴角忍不住疯狂上扬。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咸阳宫。
时值深秋,宫苑内的梧桐树叶已落了大半,只剩下光秃秃的枝干指向灰蒙蒙的天空,平添几分萧瑟。
章台宫书房内,少年秦王嬴政端坐在堆积如山的竹简后,手持朱笔,却久久未曾落下。
他的目光有些涣散,并未聚焦在眼前的奏疏上,而是飘向了窗外,那片空旷寂寥的庭院。
燕丹离开咸阳,已经一个多月了。
从嬴政七岁那年,燕丹在赵国质子府突然“开窍”,变得与众不同开始,到如今他即将年满十五岁,整整八年的时光里,他们几乎形影不离。
即便是在燕丹发明的小东西风头太盛,为了避风头而减少外出,或者被人刁难咸鱼躺平的时期,他们被迫没有见面。
但嬴政也知道,燕丹就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在那隔壁的偏殿、那座安秦君府里。
那种感觉,是安心的。
就像知道太阳每天会升起一样自然。
可现在,燕丹去了齐国,那个遥远的、陌生的东方国度。
隔着千山万水,音信难通。
嬴政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距离”二字的含义。
它让时间变得无比缓慢而难熬,每一天都仿佛被拉长了数倍。
他会不自觉地想起燕丹。
批阅奏疏时,会想起燕丹在一旁插科打诨,或者一针见血地点评吕不韦的政令;用膳时,会想起燕丹变着花样弄出来的新奇吃食,以及他一边吃一边得意洋洋的表情;甚至晚上独自躺在宽大的床榻上,都会觉得身边空落落的,少了那个偶尔会赖在这里不走、跟他挤在一起说悄悄话的身影。
这是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情绪,如同细细的藤蔓,悄无声息地缠绕上心头,越收越紧,带来一种闷闷的、空泛的酸涩感。
嬴政知道,这种感觉,叫做思念。
他放下朱笔,有些烦躁地揉了揉眉心。
为什么会如此思念燕丹?
燕丹对他而言,是什么?
是玩伴?是臣子?是兄长?
好像都对,又好像…都不完全对。
作为玩伴,燕丹确实陪他度过了童年最灰暗和最孤独的时光,带给他无数新奇和快乐。
作为臣子,燕丹屡献奇策,于国有大功,是他不可或缺的臂助。
作为兄长,燕丹会包容他的任性,安抚他的怒气,在他迷茫时给予指引。
这些身份似乎都能解释他们之间的亲密,但嬴政隐隐觉得,这些标签加起来,似乎仍不足以形容燕丹在他生命中的分量。
燕丹参与了他人生中几乎所有的重大转折,见证了他从落魄质子到少年秦王的所有成长。
在他心里,燕丹的存在,似乎仅次于母亲赵姬。
“是了,”嬴政试图找到一个合理的解释,“就像孩子会思念母亲一样,寡人思念燕丹,也是……正常的吧?毕竟,他照顾了寡人这么多年。”
这个类比让他心里稍微舒服了一点。
他努力说服自己,这种思念只是源于习惯和依赖。
然而,心底某个角落,却有一个微弱却执拗的声音在反驳:不,不一样的。
对母亲的思念,是孺慕,是依恋。
而对燕丹的思念……似乎更加复杂,更加……私人。
他在的时候,会觉得吵闹,甚至有时会气他;可他一旦离开,却觉得整个咸阳宫都变得冰冷而空洞。
燕丹……似乎比亲人,还要更特殊一些。
这个模糊的念头让嬴政感到一丝莫名的慌乱和困惑。
他甩了甩头,强行将注意力拉回到眼前的竹简上。
“不过是暂时分别而已,”他对自己说,“等他回来,一切就会恢复原样。”
可是,那份萦绕不去的思念,以及内心深处那份无法言说的特殊情感,却如同殿外渐起的秋风,凉意,悄然沁入骨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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