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荏苒,自李斯踏入那间充满“特殊风味”的城西旧库房,已悄然过去了小半年。
夏日的酷热早已被秋日的凉爽取代,库房角落堆积的咸鱼似乎也因风干日久,气味变得愈发醇厚而固化。
这日,燕丹终于从忙碌的玻璃工坊和日益增多的朝堂事务中抽出身来,想起了那位被自己“发配”已久的未来丞相。
他带着一种复杂难言的心情,再次来到了那间熟悉的库房外。
还未推门,那股熟悉的、霸道无比的咸鱼混合着陈旧木料和墨汁的味道便扑面而来,饶是燕丹早有心理准备,也被熏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皱了皱鼻子。
他定了定神,推开那扇吱呀作响的木门。
库房内的光线依旧昏暗,只有几缕阳光从高处的气窗射入,照亮空气中飞舞的微尘。
李斯正背对着门口,伏在案几上,专注地书写着,似乎并未察觉有人进来。
燕丹没有立刻出声,而是先环顾四周。
只见库房中央那片被清理出的空地上,整齐地码放着一卷卷已经抄录完毕的竹简,用麻绳分门别类地捆好,堆成了好几摞,看上去颇为壮观。
而李斯手边,还有厚厚一叠尚未抄写的原简。
“倒是挺能坚持。”燕丹心中暗忖,缓步走了过去。
或许是听到了脚步声,李斯终于停下笔,抬起头来。
当他看清来人是燕丹时,眼中迅速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激动,但很快便恢复了平静,连忙起身,整理了一下有些褶皱的衣袍,躬身行礼:“不知安秦君驾到,有失远迎,还望恕罪。”
燕丹摆了摆手,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李斯的身上和脸上。
小半年的幽闭生活,让李斯原本清瘦的面容更显消瘦,眼眶微微凹陷,带着长期熬夜的痕迹,脸色也有些苍白。
但奇怪的是,燕丹预想中那种被咸鱼腌入骨髓、浑身散发恶臭的情形并未出现。
相反,李斯虽然衣着简朴,甚至有些陈旧,但整体还算整洁。
“难道是久处鲍鱼之肆,不闻其臭?还是他有什么特殊的除味技巧?”燕丹心里嘀咕,鼻子不自觉地又吸了吸,确实,李斯身上虽然难免沾染了些库房的味道,但远没有达到他期望的那种“人形咸鱼”的程度。
这让他原本准备的一些揶揄话,顿时没了用武之地。
“无妨。”燕丹压下那点小小的失望,将注意力转向那些抄录好的竹简,“抄录得如何了?”
“回安秦君,”李斯语气平静,带着一种历经磨砺后的沉稳,“商君律令凡二十九卷,已抄录完成二十一卷,尚余八卷。按目前进度,再有两月,当可全部完成。”
燕丹点了点头,走到那堆成小山的竹简前,随手从不同高度、不同时间的竹简堆里各抽出了一卷,展开查看。
这一看,燕丹的心中不由得微微一动。
竹简上的字,是用标准的秦篆书写,笔画清晰,结构严谨。
令人惊讶的是,无论是半年前抄录的开头几卷,还是最近抄录的部分,字迹都保持着一种惊人的一致性和工整度。
每一个字都仿佛是用尺子比着写出来的,横平竖直,撇捺舒展,间距匀称,透着一股严谨而端庄的美感。
放眼望去,整卷竹简墨色均匀,行列整齐,给人一种赏心悦目之感。
“这字……真是漂亮!”燕丹虽然对书法研究不深,但基本的审美还是有的。
李斯的字,不仅仅是为了抄录而书写,更像是一种艺术的呈现。
它既有法家的规整肃穆,又不失笔墨的灵动气韵。
看着这手好字,燕丹脑海中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历史上的记载——正是眼前这个人,后来奉始皇之命,“罢其不与秦文合者”,创制小篆,作为统一后的标准文字推行全国;也是他,亲手在那一方象征天下权柄的传国玉玺上,刻下了“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八个鸟虫篆字。
“怪不得……怪不得政儿如此看重他的字。”燕丹心中暗叹,“这确实是种艺术,是一种极致的秩序之美。”
他又连续翻看了几卷不同时期的抄本,发现无论是内容枯燥的律条,还是复杂的刑名条款,李斯的字迹从头至尾都没有出现丝毫的潦草、敷衍或情绪化的波动。
仿佛在这小半年的与世隔绝中,他将所有的精力与心绪,都沉淀在了这一笔一划之中,通过这种近乎苦修的方式,磨练着自己的心志。
这一刻,燕丹之前那种带着恶作剧心态的刁难感,不知不觉消散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甚至带有一丝钦佩的情绪。
“或许……现代人的观念,真的不能完全套用在战国这个乱世?”燕丹开始反思。
在这个“良禽择木而栖”成为常态的时代,士人寻求明主以实现抱负,本就是天经地义。
李斯从吕不韦转向嬴政,站在当时的角度,或许并不能简单地斥为“背叛”。
而历史上他晚年与赵高合谋,篡改遗诏,固然是滔天大罪,但……那毕竟是几十年后,权力顶峰漩涡中身不由己的昏聩之举?
最终落得腰斩灭族、连个衣冠冢都没有的下场,又何尝不是一种悲剧?
想到这里,燕丹忽然觉得,自己因为这尚未发生的、且掺杂了太多历史复杂性的“未来”,而用这种近乎羞辱的方式“考验”李斯半年,似乎……是有些过分了。
他沉默了片刻,将手中的竹简轻轻放回原处,转身看向静静站立在一旁、神色平静无波的李斯。
“李舍人,”燕丹开口,语气比来时缓和了许多,“这半年来,辛苦你了。”
李斯微微躬身:“不敢言辛苦。能静心研习商君之法,是斯之幸事。”
燕丹看着他这副宠辱不惊的样子,心中最后那点别扭也释然了。
他挥了挥手,对随行的仆役吩咐道:“带李舍人去沐浴更衣,用最好的香皂,务必洗净。再取一套新的衣袍来。”
李斯闻言,眼中终于掠过一丝真正的波动,那是压抑已久的期盼终于得到回应的光芒。
他深深一揖:“谢安秦君!”
当李斯踏入专门为他准备的、热气腾腾的浴房,看到那洁白细腻、散发着清雅香气的香皂时,眼中再次露出惊奇。
他依言用香皂沐浴,那丰富的泡沫和强劲的去污力,以及沐浴后身上残留的淡淡馨香,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清爽与舒适,仿佛连半年来浸入骨髓的库房晦气都被一并洗净了。
更让他震惊的是,浴房一角,竟然放置着一面光可鉴人、清晰无比的……镜子?
他迟疑地走到镜前,看着镜中那个消瘦却眼神锐利、须发整理后焕然一新的自己,几乎不敢相信。
他忍不住向负责添热水的小厮询问此物来历。
小厮与有荣焉地答道:“回先生,这香皂和宝镜,都是咱们安秦君发明的!如今在咸阳,可是顶顶稀罕的物事呢!”
李斯抚摸着光滑的镜面,看着镜中清晰的影像,再嗅了嗅身上残留的皂香,心中对那位看似随性、却总能创造出惊世之物的安秦君,生出了更深的探究与感慨。
“安秦君燕丹……真乃妙人。”他心中暗道,“或许,投效秦王,辅佐此等人物开创的盛世,才是我李斯真正的机缘所在。”
沐浴更衣后,一身清爽的李斯,跟随燕丹,终于踏出了困居半年的咸鱼库房,走向了那座决定他未来命运的咸阳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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