驿馆的房间里,空气仿佛凝固了。
燕丹直挺挺地跪在地上,耳边回荡着鞠武那句斩钉截铁的“国在,臣在。国亡,臣随国而去”,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
他看着老师那平静得近乎悲壮的面容,知道自己再说什么都是徒劳。
那种根植于骨髓的忠臣气节,绝非他三言两语能够动摇。
巨大的无力感和悲伤如同潮水般将他淹没,让他几乎喘不过气。
鞠武默默地收拾好那个不大的包袱,系紧,放在一旁。
他转过身,见燕丹还失魂落魄地跪在那里,如同一尊失了魂的石像,不由得深深叹了口气。
他走上前,伸出那双布满皱纹却依旧有力的手,扶住了燕丹的手臂。
“起来吧,丹儿。”鞠武的声音温和了许多,带着一种历经沧桑后的疲惫与释然。
燕丹被他搀扶着,机械地站了起来,双腿却还有些发软,目光茫然地看着他。
鞠武凝视着燕丹的眼睛,那双曾教导他识字明理、也曾见证他成长变迁的眼睛里,此刻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有痛惜,有不舍,更有一种洞悉一切的清明。
他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清晰,却像一道惊雷,炸响在燕丹的脑海:
“丹儿,其实……老师早就知道,你……或许已经不是从前那个在赵国时,需要老师时时护着的丹儿了。”
“!!!”
燕丹浑身猛地一颤,瞳孔骤然收缩,难以置信地看向鞠武!
“他……他知道?!他怎么看出来的?!”
巨大的恐慌瞬间笼罩住了他,穿越是他最大的秘密,是他小心翼翼守护的、绝不能被任何人察觉的底牌!
鞠武似乎看穿了他内心的惊涛骇浪,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臂,像是在安抚一个受惊的孩子,语气平和地继续说道:“从你在赵国,第一次不顾自身安危,拼死维护当时还是质子的秦王政开始,老师就隐隐觉得……你变了。”
“那时的你,眼神里的决绝和担当,是以前的丹儿所没有的。后来的种种,削发定秦,割鼻断义……每一步都走得太大胆,太出乎意料,远非我记忆中那个谨慎甚至有些怯懦的弟子所能为。”
他顿了顿,目光悠远,仿佛穿越了时光:“老师教导你多年,深知你的心性。”
“变化如此之大,若非经历巨变,便是……内里已然不同。”
“只是老师一直不愿深想,亦或者说,是宁愿相信你只是长大了,懂事了。”
燕丹张了张嘴,喉咙干涩,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他最大的秘密,竟早已被这位观察入微的老师看破!
他该否认吗?该辩解吗?
可面对鞠武那双仿佛能看透人心的眼睛,任何谎言都显得苍白无力。
紧绷的心弦,在这一刻,忽然松动了。
长久以来独自背负秘密的重压,在面对这位亦师亦父的老人、尤其是在这生离死别的关头,让他产生了一种强烈的倾诉欲。
他累了,不想再伪装了。
他低下头,避开鞠武的目光,声音沙哑地开口,选择了一个迂回却接近真相的说法:“老师……还记得当年在赵国,我从那高台上摔下来,昏迷了许久吗?”
鞠武点了点头,眼中闪过一丝痛色:“自然记得,当时凶险万分。”
燕丹深吸一口气,仿佛下定了决心:“那次昏迷……我好像……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一个……关于未来的梦。”
他开始讲述,语气飘忽,如同梦呓。
他讲述梦中嬴政先一步回到秦国,而自己后来也回到了燕国;讲述他身为太子,空有变法图强的抱负,却因父王的昏聩和掣肘而一事无成;讲述他如何配合韩非合纵抗秦,却眼睁睁看着盟友一个个被灭;讲述被逼到绝境时,派出荆轲刺秦的孤注一掷;讲述刺秦失败后,嬴政震怒,燕王喜为了苟延残喘,如何将自己的头颅割下,献给秦国,祈求息兵……最后,燕国依旧难逃覆灭的命运。
他没有说“我不是姬丹”,而是将真实历史上燕太子丹的遭遇和结局,编织成了一个漫长而绝望的“预知梦”。
他用这个梦,来解释自己为何会对嬴政如此维护,为何会对燕国如此决绝,为何会拥有那些超越时代的知识和魄力。
“……那样的父王,为了苟活,可以毫不犹豫地舍弃亲生儿子的头颅……那样的君主,那样的国家……”燕丹抬起头,眼中已盈满泪水,是为那个历史上可悲的燕丹,也是为眼前即将赴死的老师,“真的值得老师您……效忠至死吗?真的值得我……尽孝铭记吗?”
鞠武静静地听着,脸上的表情从最初的惊愕,渐渐转为无比的复杂和沉重。
他仿佛透过燕丹的叙述,看到了另一条充满屈辱和绝望的时间线,看到了那个他曾经教导过的弟子可能面临的悲惨结局。
他的心,被巨大的悲悯和震撼所充斥。
良久,鞠武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那叹息声中,包含了太多难以言喻的情绪。
他伸出手,轻轻拍着燕丹的后背,动作缓慢而充满安抚的力量。
“原来……是如此一场大梦……”鞠武的声音有些哽咽,“难怪……难怪你变化如此之大……是了,经历那般……心性怎能不变?”
他理解了燕丹的“转变”,也更深切地感受到了燕丹内心深处对燕国、对燕王喜的那份彻骨的失望与悲凉。
然而,理解归理解,却依旧无法改变他根深蒂固的信念。
“丹儿,你的梦……或许是真的,或许是警示。”鞠武看着燕丹,目光慈爱而坚定,“但,那是你的路,你的选择。而老师的路……老师的选择,早已注定。臣子之道,不在于君主是否贤明,国家是否强盛,而在于……本心是否安守。”
他用力按了按燕丹的肩膀:“好好活下去,丹儿。按你自己选择的路,好好走下去。你如今……很好,比梦中那个结局,好上千百倍。”
说着,鞠武似乎想起了什么,从怀中摸索了片刻,掏出一块用红绳系着的、巴掌大小的玉石吊坠。
那玉石质地温润,颜色青白,雕刻着简单的云纹,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他将玉坠塞进燕丹手里,粗糙的手指摩挲着玉石表面,低声道:“这是老师随身佩戴多年的旧物,不值什么钱,却跟着老师走南闯北……今日,留给你吧。”
他顿了顿,声音极轻,却字字清晰地传入燕丹耳中:“记住,无论你来自何方,去往何处,你永远是我鞠武的弟子。你……是有人要的,不是无根浮萍。”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道暖流,击中了燕丹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紧紧握住那块还带着老师体温的玉坠,泪水终于忍不住夺眶而出。
鞠武最后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心里。
然后,他毅然决然地背起那个小小的包袱,挺直了虽然苍老却依旧不肯弯曲的脊梁,推开房门,头也不回地走进了寒冷的阳光里。
燕丹僵立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手心的玉坠冰凉,脸上的泪痕未干。
他望着老师消失在街角的背影,知道这或许是此生最后一面。
历史的洪流依旧奔腾向前,个人的情感与抉择,在它面前,显得如此渺小,却又如此……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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