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心里早有打算,庆功宴是要去的,但在此之前,我必须去趟街心公园。与其说是碰碰运气,不如说我心里早已笃定,那个醉汉大概率还在那里。那瓶在北京二锅头专卖店买的高度数白酒,已经在我办公室的柜子里放了半个月。当时路过那家店,看到玻璃柜里码得整整齐齐的绿瓶子,不知怎么就想起了他——那个蹲在梧桐树下,就着冷风喝散装白酒的醉汉。
这些天,他的样子总在我脑子里打转。想起他仰头喝酒时喉结滚动的弧度,想起他眯着眼睛吟出“雨打梧桐金箔碎,风卷残钱入泥尘”时的怅然,更想起他说“钱像沙子”时的眼神。那眼神里没有寻常醉汉的混沌,反而透着一股洞穿世事的清明,像是看遍了聚散离合,才把钱看得那么轻,轻得像指间漏下的沙,握不住,也留不得。
我总琢磨着,他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能随口吟出那样的句子,绝不是寻常的街头醉汉。可他又为何落到靠廉价白酒麻痹自己的地步?是生意失败,还是情场失意?这些念头像雨后的青苔,在心里悄无声息地蔓延,挠得我坐立难安。这次尾款能顺利收回,说到底是借了他那“困身计”的光,于情于理,都该好好谢他一场。
下班时,雨果然停了。天空被洗得发蓝,西边甚至还透出一抹淡淡的橘红,像是谁在灰色的幕布上抹了一笔暖色调。但空气里的湿冷劲儿一点没减,钻进衣领里,冻得人脖子一缩。我从办公室柜子里拿出那瓶二锅头,绿色的玻璃瓶在夕阳下泛着冷光,瓶身上“北京二锅头”五个字透着股老派的实在。我把它装进帆布包里,又绕到公司楼下的卤味店,买了两斤酱牛肉,切得方方正正,用油纸包着,还冒着热气。
往公园走的路上,街灯次第亮了起来。湿漉漉的路面把灯光折射成一片碎金,踩上去像是踏在满地星光里。路过公交站台时,几个等车的人裹紧了外套,搓着手跺脚取暖,嘴里呼出的白气瞬间消散在风里。我把帆布包往怀里紧了紧,加快了脚步。
离公园还有几十米远,我就看见那片熟悉的梧桐树林了。树下的长椅空荡荡的,但不远处的垃圾桶旁边,蹲着个身影。还是那件洗得发白的灰衬衫,只是外面多了件军绿色的旧大衣,袖口磨得起了毛边,一看就有些年头了。他背对着我,正低着头,手里捏着个干硬的馒头,另一只手举着瓶矿泉水,时不时咬一口馒头,就一口水,慢慢往下咽。
我的心莫名地揪了一下。快步走过去,脚步踩在积水里,发出“咯吱”的轻响。他似乎没听见,依旧专注地对付着手里的馒头。
“还没吃饭?”我在他身边站定,把帆布包里的二锅头拿出来,递了过去。
他这才缓缓转过头,脸上沾着点灰尘,眼角的皱纹里像是藏着洗不掉的风霜。看到是我,他明显愣了一下,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咧开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得发黄的牙,牙缝里还塞着点馒头屑。“巧啊。”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像是被砂纸磨过,“这酒……给我的?”
“嗯。”我点点头,在他旁边蹲下,膝盖碰到冰凉的地面,激得我打了个哆嗦,“谢你的主意。”说着,我把油纸包打开,酱牛肉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混着空气中的泥土味,竟有种奇异的踏实感。“项目款这周就能到账,团队下个月的工资有着落了。”
他接过二锅头,没立刻打开,只是用粗糙的手指反复摩挲着瓶身,冰凉的玻璃被他的体温焐出了一层薄汗。他的目光落在酱牛肉上,喉结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咽了口唾沫,却还是把视线移开了,扯着嘴角笑了笑:“不用谢,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随口胡诌的。”
“不是瞎碰。”我把油纸包往他面前又推了推,牛肉的油汁浸透了油纸,在地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你那天吟的诗,还有那招‘困身计’,太精准了。像是……像是早就把他们的心思摸透了。”我盯着他的眼睛,认真地问,“说真的,你到底是谁?以前是不是干过这行?”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僵住了,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刚刚还带着点活气的眼神,瞬间又沉了下去,像深不见底的古井。他低下头,狠狠地咬了一大口馒头,干硬的面渣卡在喉咙里,噎得他脖子都红了,直翻白眼。
我赶紧把自己手里的矿泉水递过去——那是我出门时顺手在便利店买的,还没开封。他接过去,拧开瓶盖就往嘴里灌,“咕咚咕咚”喝了大半瓶,才总算顺过气来,剧烈地咳嗽了几声,胸口随着咳嗽起伏着,军大衣的领口敞开着,露出里面灰衬衫上磨破的领口。
“咳……咳咳……”他咳了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用袖子擦了擦嘴角的水渍,声音比刚才更哑了,“干哪行不都一样?挣口饭吃,最后……最后还不是填了肚子,空了口袋。”
我没接话,只是从油纸包里捏起一块牛肉,递到他面前。酱色的肉皮泛着油光,肥瘦相间,看着就很有嚼头。他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接了过去,塞进嘴里慢慢嚼着,眼睛微闭着,像是在品味这久违的荤腥。
“以前在国营厂当技术员,”他忽然开口,声音轻飘飘的,像是在说别人的故事,“那时候厂里效益好,我是技术骨干,奖金比工资还高。”他嚼着牛肉,眼神飘向远处的路灯,“那时候觉得,钱这东西,只要肯干,就像树上的果子,到了季节自然就掉下来。”
我静静地听着,没打断他。风穿过梧桐树枝,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在为他的故事伴奏。
“后来厂子改制,”他苦笑了一下,又拿起馒头咬了一口,这次有牛肉下饭,似乎没那么噎了,“领导找我谈话,说让我承包车间,我没敢。那时候年轻,怕担风险,觉得安安稳稳拿工资挺好。”他摇了摇头,眼里满是懊悔,“结果没两年,厂子就黄了。一起上班的老王,当时跟我争着要承包车间,后来把车间盘下来,改成了家具厂,现在……人家开着大奔,住大房子。”
他顿了顿,拿起二锅头,拧开瓶盖,往嘴里倒了一大口。辛辣的酒液滑过喉咙,他舒服地打了个哆嗦,眼角泛起点红。“我呢?下岗,摆摊,开摩的……啥都干过。攒了点钱,想学着做生意,结果被人骗了,血本无归。”
“被骗了?”我皱起眉。
“嗯,”他又喝了口酒,语气里带着自嘲,“跟人合伙开饭店,我出的钱,他管的账。不到半年,他卷着钱跑了,留下一屁股债。我找他要,他说‘钱是王八蛋,没了再去赚’,你说气人不气人?”他笑了起来,笑声里却全是苦涩,“从那以后,我就觉得,钱这东西,真跟沙子似的。你攥得越紧,漏得越快。有时候你觉得抓在手里了,风一吹,照样啥都没有。”
难怪他会说“钱像沙子”。原来这话里藏着这么多故事。我看着他手里的二锅头,瓶里的酒已经下去了小半,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
“那你后来……”我想问他这些年是怎么过的,又觉得有些唐突。
“后来?”他咧嘴一笑,露出黄牙,“后来就混呗。白天在工地上打零工,晚上就来这儿待会儿,喝点酒,睡长椅。”他指了指不远处的长椅,“那椅子比我家床还舒服,至少不会有人催我交房租。”
我沉默了。原来他不是无家可归,只是家还不如这街心公园自在。
“你那招‘困身计’,是不是以前在厂里跟人学的?”我换了个话题,想让气氛轻松点。
提到这个,他眼睛亮了一下,放下酒瓶,拍了拍大腿:“算你说对了!那时候厂里评先进,有个老油条总抢我的功劳,我气不过,就天天跟着他。他去领导办公室汇报,我就站在门口等;他开小组会,我就坐在旁边听。没过三天,他就主动找我,把先进名额让给我了。”他得意地笑了,“对付这种想占便宜又要脸的人,就得让他觉得不自在,让他知道,你不是好惹的,也不是能随便打发的。”
我恍然大悟。难怪他那招用得那么熟练,原来是有“实战经验”的。
“你那天吟的诗,也是以前学的?”我又问。我总觉得,能随口吟出那样句子的人,肚子里肯定有点墨水。
他愣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淡了些,眼神又飘向了远处的天空,那里的最后一抹橘红也消失了,只剩下沉沉的暮色。“年轻时候爱看书,”他轻声说,“厂里的图书馆,我是常客。唐诗宋词,啥都看。那时候觉得,诗里的人活得真带劲,高兴了就喝酒写诗,不高兴了也喝酒写诗。”他拿起酒瓶,又喝了一口,“不像我们,高兴了得琢磨下个月的房贷,不高兴了还得琢磨下个月的房贷。”
他的话像根针,轻轻刺了我一下。是啊,我们这些在城市里奔波的人,早就被生活磨得没了棱角,连喜怒哀乐都得掂量着来。哪还有心思像诗里那样,为一片落叶、一场秋雨伤春悲秋。
“其实你那招,我一开始没敢用。”我笑着说,“觉得太损了,怕把事情闹僵。”
“损?”他撇撇嘴,“对付不讲理的人,就得用不讲理的招。你跟他讲规矩,他跟你耍流氓;你跟他耍流氓,他反倒跟你讲规矩了。这世道,有时候就是这么回事。”他指了指远处写字楼的灯光,“你看那些高楼里的人,穿得人模狗样,背地里干的龌龊事,不比咱们多?”
我没反驳他。这些年在生意场上摸爬滚打,见过的尔虞我诈、背信弃义还少吗?有时候为了生存,确实得用点不那么“体面”的手段。
“对了,还不知道你贵姓?”我想起自己还没问过他的名字。
“姓陈,陈建国。”他爽快地说,“建国,建设国家的建国。”
“我叫林伟。”我伸出手,“以后叫我老林就行。”
他愣了一下,似乎没想到我会跟他握手,但还是赶紧在裤子上擦了擦手,握住了我的手。他的手粗糙得像砂纸,指关节突出,手心全是老茧,握起来却很有力。
“老林。”他念了一遍我的名字,笑了,“好名字。”
我们俩就那样蹲在垃圾桶旁边,你一言我一语地聊着。他给我讲工地上的趣事,说哪个工友吃饭能吃三大碗,哪个老板最抠门,发工资总拖到最后一天;我跟他说工作室的事,说小周年轻有冲劲但毛躁,说老王踏实肯干就是胆子小。夕阳彻底落下去了,街灯的光芒越来越亮,把我们的影子拉得老长,投在湿漉漉的地面上,像是两个相依为命的老友。
油纸包里的酱牛肉渐渐见了底,他手里的馒头也吃完了,二锅头也下去了大半。他的话渐渐多了起来,眼神也不再像刚开始那样浑浊,反而透着点兴奋。
“说真的,老林,”他拍着我的肩膀,力道不小,“你这人不错。不像那些有钱人,见了我们这种人就躲。”
“我也不是有钱人。”我笑着说,“也就是混口饭吃。”
“那不一样。”他摇摇头,“你心里不装着那些弯弯绕绕。就冲你能蹲在这儿,跟我这个醉汉喝酒吃肉,你就比那些人强。”
我心里有些感慨。其实我也没做什么,不过是送了瓶酒,买了点肉,陪他聊了会儿天。可在他看来,这竟然成了难得的善意。
“以后要是有啥难处,你跟我说。”我看着他,认真地说,“工作室虽然不大,但要是缺个打杂的,或者搬运的活,我能帮你问问。”
他愣了一下,眼里闪过一丝动容,随即摆了摆手:“不用不用。我这把年纪了,啥苦没吃过?不用麻烦你。”他顿了顿,又说,“真有难处,我肯定找你。”
“行。”我点点头,没再坚持。我知道,像他这样的人,都有着自己的骄傲,不愿意轻易麻烦别人。
又聊了一会儿,手机响了,是小周打来的,问我到哪儿了,说老王已经把茅台打开了,就等我开席了。
“我得走了,同事们等着呢。”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
“去吧去吧。”他也跟着站起来,踉跄了一下,赶紧扶住旁边的垃圾桶,“庆功宴重要。”
我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从钱包里掏出几张百元大钞,递给他:“拿着,买点好吃的。”
他的脸一下子沉了下来,把我的手推了回来,语气有些生硬:“老林,你这是干啥?看不起我?”
“不是不是,”我赶紧解释,“我就是觉得……”
“觉得我可怜?”他打断我,眼神里带着点倔强,“我陈建国虽然混得不好,但还不至于要别人的施舍。你要是把我当朋友,就别来这套。”
我看着他坚定的眼神,心里忽然有些敬佩。是啊,他虽然穷,虽然落魄,但他有自己的骨气,有自己的底线。我赶紧把钱收了起来,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我不对,你别往心里去。”
“没事。”他摆摆手,脸色缓和了些,“以后有空,过来陪我喝两杯就行。不用带酒,我自己买得起。”
“一定。”我点点头,“那我走了。”
“走吧。”他挥挥手,又蹲了下去,拿起那瓶剩下的二锅头,往嘴里倒了一口。
我转身往公园外走去,走了几步,回头看了一眼。他还蹲在那里,军大衣的背影在路灯下显得有些单薄,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坚韧。风吹过,梧桐叶又落下几片,轻轻落在他的脚边。
“对了,老陈!”我想起什么,喊了一声。
他抬起头,看着我:“咋了?”
“下次我来,你再给我吟首诗呗。”我笑着说。
他愣了一下,随即哈哈大笑起来,声音在寂静的公园里回荡:“行!只要有酒,啥诗没有!”
我也笑了,转身快步走出了公园。聚福楼的方向灯火通明,隐约能听到那边传来的喧闹声。但我的心里,却还惦记着刚才蹲在垃圾桶旁边的那个身影,惦记着他手里的二锅头,惦记着他说的那些关于钱和沙子的话。
也许生活确实像他说的那样,充满了无奈和荒诞,钱也确实像沙子一样难以捉摸。但只要心里还有点念想,有点牵挂,有点像这样蹲在路边喝酒吃肉的自在,日子就总能过下去。
我加快了脚步,朝着热闹的聚福楼走去。今晚,该好好庆祝一下。至于明天,至于以后,那就明天再说吧。至少此刻,我知道,尾款能到账,团队能发工资,公园里还有个等着我下次去听诗的老朋友。这就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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