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不早了,我该走了。”陈建国站起身,拍了拍军大衣上的灰,掌心的老茧蹭过粗粝的布料,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动作有些迟缓,膝盖在起身时“咔”地响了一声,像是生了锈的合页,但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利落,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衣角扫过长椅,带起几片枯叶,那些蜷曲的叶子打着旋儿落在脚边,被晚风一卷,又追着他的影子往前跑。“去南边,听说那里暖和,冬天也能光着脚在菜地里走,适合种菜。”
“不回来了?”我抬头望他,月光像一层薄薄的纱,落在他花白的头发上,像落了层刚下的霜,连鬓角新冒的胡茬都染上了银白。他比初见时仿佛挺拔了些,不再是那个缩着肩、眼神躲闪的流浪汉,背影里透出点松快的劲儿。
“不了。”他摇摇头,喉结在脖颈间滚动了一下,像是把一句没说完的话咽了回去——或许是想说“舍不得”,又或许是怕说出“留恋”反而显得矫情。“这地方,该了的都了了,王老板的仇报了,李老板的钱到了,黄皮子也进去了……没啥可留恋的了。”他转身往公园外走,军绿色的大衣下摆被夜风掀起,猎猎作响,像只被束缚了太久、终于要展翅的鸟,每一步都带着一股挣脱枷锁的轻快。
走了约莫十几步,他突然停下,猛地回头看了我一眼。月光恰好落在他脸上,眼角的皱纹在光里挤成一团,却丝毫不见狼狈,反而像刀刻的年轮,藏着岁月的故事。他咧嘴笑了,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牙床有些松动,笑起来时右边的嘴角微微下沉,带着点孩子气的得意:
“对了,送你句诗——”
“心灯一盏照前路,善恶到头自有期。”
他的声音不算洪亮,带着点南方口音的尾调,在晚风里飘得很远。话音落定,他没再回头,大步流星地走出公园的拱门。那背影在月色里越缩越小,军大衣的轮廓渐渐融进巷口的阴影,像一滴墨滴进清水,悄无声息地晕开,最终消失在拐角处,只留下一阵被风卷来的、淡淡的烟草味。
我坐在长椅上,愣了很久。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个东西——是他落下的打火机,黄铜外壳还带着他心口的体温,微凉的金属下,仿佛能摸到那两个字的温度——“平安”。它们在月光下泛着细碎的光,像是谁在黑夜里撒了把星子,亮得人心头发暖。远处的寺庙突然传来晨钟声,“咚——咚——”,沉闷而悠远,像是在为远行的人敲着送行的鼓点,又像是在为某个新生的灵魂,轻轻拂去尘埃。
或许这就是所谓的“香火钱”吧。当初匿名转给陈建国的那笔钱,没换来什么世俗的回报,没让我的工作室多赚一分钱,没让生活少些波折,却像一盏灯,猝不及防地照亮了一个沉沦的灵魂。让那个蹲在垃圾桶旁啃馒头的醉汉,从仇恨的泥沼里爬出来,重新看清了脚下的路,找到了生活的意义。就像老陈说的,不义之财留不住,而善意的种子,哪怕被埋在最深的尘埃里,也总能在不经意间生根发芽。
我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潮气,往家的方向走。月光把我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条拖在地上的尾巴,跟着我穿过落满枯叶的小径。身后的公园渐渐安静下来,只有那只被他遗忘的空酒瓶,斜斜地躺在长椅下,瓶口对着月亮,像是在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关于救赎的故事——关于一个被仇恨困住的人,如何被一点微不足道的善意,从黑暗里拉回人间。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微弱的光。是小周发来的消息:“林哥,张总刚打电话,说甲方那边过意不去,想请我们今晚去聚福楼吃饭赔罪,还说要把之前的违约金再添点,去不去?”
我盯着屏幕看了几秒,指尖在屏幕上敲出两个字:“不去。”
有些路,走过一次就够了。像蹚过一片泥沼,知道里面藏着什么陷阱,就没必要再回头张望。黄皮子当初欠我们工作室的设计费,本就是靠着偷工减料、虚报成本克扣下来的,如今他倒了,甲方想靠着“赔罪”拉拢关系,不过是想把我们也拖进他们的浑水。有些钱,不该赚的就别碰,就像黄皮子手里的不义之财,看着光鲜,终究会变成烧手的炭。人这一辈子,图的不就是个心安吗?夜里能睡得踏实,白天能抬得起头,比什么都重要。
夜风穿过树林,带来一阵桂花的甜香。不知道是谁家院子里的桂花开了,那香气清清淡淡的,混着泥土的腥气,像是在应和着那句诗:“心灯一盏照前路,善恶到头自有期。”我握紧了手里的打火机,指腹反复摩挲着那两个字,脚步轻快了不少。前方的路还长,夜色也还浓,但只要心里亮着一盏灯,就不怕走夜路。
回到家时,客厅的灯还亮着。妻子披着我的羊毛外套坐在沙发上,手里捧着本没翻开的书,书页上落着片不知何时飘进来的梧桐叶。看见我进来,她立刻站起身,眼里带着点担忧:“怎么才回来?饭在厨房温着,我去给你热。”
“不用,不饿。”我走过去,坐在她身边,把手里的打火机放在茶几上。月光透过窗户照进来,在“平安”两个字上投下淡淡的光晕,黄铜的质感在光里显得格外温润。
“这是什么?”妻子拿起打火机,翻来覆去地看,指尖划过凹凸的刻痕,“挺别致的,不像你平时用的款式。”
“一个朋友送的。”我笑了笑,想起陈建国揣着它时郑重的样子,“说能保平安。”
“朋友?”她挑眉,嘴角带着点揶揄,“你还有这样的朋友?我还以为你的朋友不是设计师就是客户呢。”
“嗯,一个……在公园里认识的朋友。”我望着窗外的月亮,想起那个穿军大衣的身影,想起那句带着乡音的诗,心里突然变得很暖,“他教会我一件事,心里的灯,比什么都亮。”
妻子没再追问,只是把打火机放回茶几,轻轻握住我的手。她的手总是暖暖的,掌心带着点护手霜的茉莉香。“累了吧?早点休息。”
躺在床上时,我翻来覆去睡不着。不是因为不安,而是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填满了,涨涨的,暖暖的。想起陈建国说要去南边种菜,想象着他在田埂上挥锄头的样子;想起他转身时军大衣飞扬的样子,像极了年轻时在电影里见过的、奔赴远方的战士;想起他那句带着乡音的诗,突然觉得,这世上的事,其实很简单。善与恶,得与失,都像月亮的圆缺,自有定数。我们能做的,不过是守住心里的那盏灯,别让它被风吹灭。
第二天上班,小周一见我就咋咋呼呼地说:“林哥,甲方那边又来电话了,说昨晚的饭可以改到周末,还说要给我们介绍新客户,是做房地产的大老板,你看……”
“推了吧。”我打断他,把一份新的报价单放在他面前。那是城西一个社区图书馆的改造项目,预算不高,但设计理念很打动我——“让每个角落都有光”。“把这个发给城西的那个项目,他们昨天来电话说想合作,先把这个拿下。”
小周愣了愣,挠挠头,脸上带着点不解:“林哥,你咋突然变了?以前你不是说,多个朋友多条路吗?这房地产老板要是能搭上,咱们工作室明年的单子都不用愁了。”
“有些朋友,不交也罢。”我看着窗外,阳光正好,公园里的梧桐树叶虽然黄了,却在风里摇得很精神,每一片叶子都像在用力抓住最后的阳光。“咱们靠手艺吃饭,靠良心做事,不怕没路走。你想想,黄皮子当初要是走正道,现在是不是还能稳稳当当地开他的公司?”
小周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拿起报价单出去了。办公室里很快响起他打电话的声音,带着点雀跃的调子,像只刚学会飞的小鸟。我靠在椅背上,拿起那个刻着“平安”的打火机,打了一下,火苗“噌”地窜起来,橘红色的光在晨光里跳动,映得眼前一片亮堂。
日子就这么不紧不慢地过着。工作室接了城西的新项目,虽然利润不如甲方那边高,却做得踏实。每天去社区图书馆看现场,听居民说他们想要什么样的书架,孩子们说想在角落里放个“童话城堡”,老人们说想有个能晒太阳的阅读角,那些琐碎的需求里,藏着最真实的生活。小周学会了拒绝不合理的要求,上次有个客户想让我们抄别人的设计,他直接把报价单收了回来,说“我们只做原创”;老王的高血压稳定了,再也没跟人红过脸,画图累了就去楼下公园遛弯,回来还会带把野菊花插在玻璃瓶里;我每天按时上下班,晚上陪女儿写作业,听她奶声奶气地背唐诗,周末带着妻子去公园散步,生活平淡得像杯白开水,却甜在心里。
偶尔路过街心公园,我还是会在那张长椅上坐一会儿。有时会遇见抱着孙子的老人,孩子的笑声像糖豆一样撒了满地;有时会遇见谈恋爱的年轻人,男生偷偷给女生塞了颗糖,女生的脸红得像苹果;更多的时候是空的。但我总觉得,那里还留着点什么——或许是军大衣上的烟草味,或许是二锅头的辛辣气,或许是那句没说完的话。
深秋的一个周末,我带着女儿去公园喂鸽子。小姑娘穿着粉色的外套,像个小蘑菇,追着鸽子跑,笑声像银铃一样,惊得几片枯叶从树上落下来。我坐在长椅上看着她,阳光落在身上,暖融融的,让人想打瞌睡。突然看见不远处的垃圾桶旁,有个穿军大衣的身影在捡塑料瓶,佝偻着背,动作和陈建国有些像,心里一动,连忙走过去。
走近了才发现,不是他。那人比他年轻些,约莫四十多岁,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蛇皮袋,袋子口露出半截矿泉水瓶。看见我,他警惕地往后退了退,眼里带着点防备,像只受惊的兔子。
“不好意思,认错人了。”我笑了笑,从口袋里掏出个刚买的面包递给他,是女儿爱吃的奶黄包,“拿着吧,还热乎呢。”
他愣了一下,接过面包,手指在塑料袋上捏了捏,含糊地说了句“谢谢”,转身快步走开了,军大衣的下摆扫过落叶,发出“沙沙”的响,像陈建国那晚离开时的声音。
女儿跑过来,拉着我的手,小手里还攥着把没喂完的鸽食:“爸爸,你认识他吗?”
“不认识。”我蹲下来,帮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刘海,“但爸爸认识一个和他很像的人,他去南边种菜了,那里的太阳很暖,菜长得很好,有绿油油的青菜,还有红彤彤的番茄。”
女儿似懂非懂地点点头,指着天上的鸽子说:“爸爸,你看,鸽子飞得多高啊!它们要去南边吗?”
我抬头望去,一群白鸽在阳光下展翅,翅膀闪着银光,朝着远处的天空飞去。心里突然想起陈建国的诗——“心灯一盏照前路,善恶到头自有期。”
或许他现在正在南边的菜地里,迎着太阳除草,汗水顺着脸颊往下淌,滴在绿油油的菜苗上,却笑得很开心;或许他会在傍晚的时候,坐在田埂上,拿出那个刻着“平安”的打火机,打着火,看着火苗在晚风里跳动,点上一支烟,想起那个深秋的夜晚,想起公园里的长椅,想起一个递给他银行卡的陌生人,然后对着远方的月亮,轻轻说一句“都好”;或许他会在赶集的时候,把自己种的菜摆在摊子上,听着街坊邻居讨价还价的声音,觉得日子踏实得像脚下的土地。
而我,会守着我的工作室,守着我的家人,守着心里的那盏灯,一步一步地往前走。知道远方有个人,在阳光下种着菜,过着平安的日子;知道这世上的善意,终会像种子一样,在某个角落生根发芽,长成参天大树,为路过的人遮风挡雨。
至于那些关于黄皮子的恩怨,关于公园长椅的故事,都像落在地上的落叶,被风一吹,就散了。只有那句诗,像刻在心里的灯,在每个夜晚亮起,照亮前路,也照亮往后的日子。
因为我们都相信,心灯不灭,前路自有光。就像那个刻着“平安”的打火机,即使不常点燃,也永远在那里,带着掌心的温度,提醒着我们,这世间最珍贵的,从来不是名利财富,而是心里的那份安稳与明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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