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透过糊着桑皮纸的简陋窗棂，在土炕上投下斑驳的光影。陈薇是在一阵沉闷的、有规律的劈柴声中醒来的。她睁开眼，有片刻的恍惚，身下粗糙的蓝布床单和空气中弥漫的淡淡柴火气息，提醒着她身在何处。
她是陈薇了。
她轻轻动了动身体，腰侧和大腿的伤口依旧传来清晰的痛感，但比起昨夜那种撕裂般的剧痛，已经缓和了许多，转为一种更深沉的、筋络被牵扯的酸胀。金疮药似乎起了作用，至少没有再渗血。
她撑着炕沿，慢慢坐起身。动作间依旧小心翼翼，避免牵动伤处。窗外，老姜劈柴的声音停顿了一下，随即响起他压低嗓门的询问：“陈姑娘，醒了吗？身子感觉咋样？”
“好多了，谢姜叔关心。”陈薇应道，声音还带着初醒的沙哑。
“那就好，灶上温着粥和药，俺给你端进来？”
“不必麻烦姜叔，我……我自己出来就好。”陈薇不想显得太过娇气，更想亲自看看这个暂时的容身之所。
她挪到炕边，穿上那双老姜准备的、虽然半旧却干净柔软的布鞋，扶着墙壁，慢慢走到门边，拉开了房门。
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带着院落中泥土和草木的清新。这是一个标准的北方小院，青砖铺地，角落里堆着整齐的柴垛，院墙边种着几株有些年头的枣树，枝叶间已经挂上了青涩的小果。老姜正挽着袖子，在院中收拾劈好的木柴，见到她出来，憨厚地笑了笑，指了指东边搭着的简陋灶棚：“粥和药都在锅里温着呢，姑娘自己用就是。俺把这柴收拾好。”
眼前的景象朴实而充满生活气息，与宫中那种一步一景、却冰冷刻板的繁华截然不同。陈薇心中微微一定，点了点头，慢慢走向灶棚。
灶棚里很简单，一口大铁锅，一个风箱，旁边放着水缸和碗筷。她掀开锅盖，里面果然温着一碗浓稠的小米粥和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她将粥和药端到院中老姜用石板搭的小桌上，坐下来，小口吃着。
小米粥熬出了米油，暖胃而踏实。汤药依旧苦涩，但她眉头都没皱一下便喝了下去。
老姜收拾完柴火，用汗巾擦了擦手，走过来坐在她对面的石墩上，看着她喝药，随口问道：“姑娘这伤……是咋弄的？瞧着不轻啊。”他的语气寻常，像是邻里间的闲谈，但那双看似浑浊的眼睛里，却带着不易察觉的审视。
陈薇握着空药碗的手微微一顿。她垂下眼睑，按照“夜枭”交代的说法，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低落与后怕：“家乡发了大水，逃难时……不小心从山坡上滚下去，被树枝和石头划伤的……幸好遇到了表哥，不然……”她适时地住口，仿佛不愿回忆那场“灾难”。
老姜“哦”了一声，点了点头，脸上露出同情的神色：“天灾人祸，没办法的事。姑娘放心，到了这儿就安全了。你表哥……枭爷他本事大，定能护你周全。”他没有再追问细节，转而说道，“姑娘伤没好利索，这几日就在院里活动活动就好，千万别出门。这京城地面儿上，看着太平，暗地里……乱着呢。”他意味深长地补充了一句。
陈薇明白他的暗示，乖巧点头：“我晓得轻重，不会给姜叔和表哥添麻烦的。”
接下来的几日，陈薇便在这方小院里安心养伤。她谨记着“蛰伏”二字，每日里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耳房或只在院内极小范围活动。老姜负责她的饮食和用药，照顾得颇为周到，话却不多，除了必要的交流，大部分时间都在忙活他自己的事情——修补家具、整理院落、或是外出采买，每次出门都极其谨慎。
陈薇乐得清静。她利用这段时间，一边养伤，一边仔细观察着这个小小的据点，也在心中反复梳理着当前的处境。
她的伤势恢复得比预期要快。或许是年轻，或许是求生的意志坚定，又或许是老姜找来的金疮药确实有效，五六日后，腰侧的伤口已经愈合得七七八八，只留下一道粉色的新疤。大腿内侧的划伤深一些，但也开始结痂收口，不影响缓慢行走。
身体的恢复带来了更多的精力，也带来了更深的焦虑。“夜枭”自那夜离去后，再无音讯。宫中情况如何？太后是否还在大肆搜捕？鄂亲王余党是否已被肃清？这些疑问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让她无法真正安心。
她不能一直被动地等下去。
这一日午后，天气晴好。陈薇搬了个小凳坐在枣树下，看似在晒太阳，实则是在脑海中规划着。她需要了解更多外界的信息，需要知道“夜枭”的安危，也需要为更长远的未来做打算。老姜虽然可靠，但显然层级不够，无法提供她需要的情报。
她必须想办法与“夜枭”取得联系，或者，至少能获取一些京城里的消息。
正当她凝神思索时，院门外传来了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叩门声。
是老姜与外界联系的暗号！
陈薇精神一振，立刻站起身，警惕地望向院门。
老姜从正房里快步走出，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回屋。陈薇会意，立刻悄无声息地退回了耳房，将房门虚掩，只留一道缝隙观察。
老姜走到门边，同样用暗号回应后，才轻轻拉开一道门缝。外面的人迅速闪身而入，果然是“夜枭”！
他依旧是一身利落的深色衣衫，风尘仆仆，眉宇间带着一丝疲惫，但眼神依旧锐利。他进门后，目光第一时间扫过院落，随即定格在虚掩的耳房门缝后的陈薇身上。
“进去说。”“夜枭”对老姜低声道，随即大步走向耳房。
陈薇连忙拉开房门。
“夜枭”走进来，反手关上门，目光在陈薇脸上停留片刻，又扫过她似乎已经行动自如的双腿，沉声道：“伤势如何？”
“已无大碍，可以走动了。”陈薇压下心中的急切，尽量平静地回答。
“嗯。”“夜枭”点了点头，走到桌边坐下，自己倒了碗凉开水，一口气喝下，这才看向陈薇，语气凝重，“宫里情况不太好。”
陈薇的心瞬间提了起来。
“太后震怒。”“夜枭”言简意赅，“你逃脱之后，寿康宫暗中搜查了数日，虽未找到密道入口，但已疑心到宫外。她动用了粘杆处的人，正在暗中排查京城各处的可疑人员和外来的江南籍女子。”
粘杆处！那是直属皇帝（太后）的特务机构，专门负责侦查缉捕，手段狠辣！
陈薇后背瞬间沁出一层冷汗。太后果然没有放弃！
“另外，”“夜枭”继续道，“鄂亲王虽已倒台，但其门下一些死士和隐藏的势力仍在活动，似乎在寻找什么，或者说……寻找什么人。你我都需万分小心。”
是在找她？还是找父亲留下的其他东西？陈薇不敢确定，但无疑，她的处境依旧危险。
“那你……”陈薇看向“夜枭”，眼中带着担忧。他频繁活动，风险更大。
“我自有分寸。”“夜枭”避开了她的目光，转而道，“你如今伤势既已好转，此地便不宜久留。粘杆处的搜查会越来越紧。我们需要尽快离开京城。”
离开京城？陈薇一怔。这比她预想的还要快。
“去哪里？”
“南下。”“夜枭”吐出两个字，眼神深邃，“江南是陈阁老根基所在，或许……还有故旧可以投奔，也更便于隐藏。”
江南……海宁……回家？
这个念头让陈薇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楚与悸动。她还能回去吗？以什么样的身份回去？
但她知道，“夜枭”的决定是正确的。留在京城，如同置身雷区，随时可能被太后或鄂亲王余党发现。只有远离权力中心，才能真正获得喘息之机。
“好。”她没有犹豫，点了点头，“何时动身？”
“三日后。”“夜枭”道，“我会安排好路线和身份文牒。这三日，你尽量不要露面，安心准备。”
他站起身，似乎准备离开，走到门边，又停下，没有回头，声音低沉却清晰：“记住，从现在起，忘记紫禁城的一切。你只是陈薇，一个南归的寻常女子。”
陈薇看着他的背影，用力点头：“我明白。”
“夜枭”拉开门，身影迅速消失在院落中。
陈薇独自站在房内，心中波澜起伏。蛰伏的日子即将结束，新的、更加未知的旅程就在眼前。
南下……前途莫测，但至少，是向着故土的方向。
她抚摸着胸口那枚紧贴肌肤的凤钱，感受着那冰凉的触感，眼中闪过一丝坚定。
无论前路如何，她都必须走下去。
为了活下去，也为了……弄清所有的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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