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霜未褪时，苏济堂朱漆门环已被叩得咚咚响。
云苏微立在台阶上，月白襦裙外罩着玄色鹤氅，腰间银针囊随着动作轻晃。
十名女医官垂首立在她身侧，绣着“医”字的青衫下摆还沾着晨露——这是她们昨夜在医馆值夜时染的。
“抬眼。”云苏微的声音清冷如泉。
十双眼睛同时抬起，有怯生生的，有亮灼灼的，还有一双带着隐忍的热望——那是前日在街头救过难产妇人的林阿桃，她手背上还留着产妇指甲掐出的红痕。
云苏微取出十枚银亮的针令，针尾雕着展翅小鹤。
她亲手为最前头的医官别在衣襟第二颗盘扣旁：“这针令不是勋章，是责任。”指尖扫过林阿桃的手背，“你救过的人会记得，我也会记得。”
围观百姓突然爆发出欢呼。
卖糖人的老周举着糖葫芦蹦跳：“苏医正给女娃子发官符啦！”抱着小娃娃的妇人挤到最前，把孩子的小手按在针令上：“阿囡摸摸，以后你也能当这样的大本事人！”
十枚针令佩完时，云苏微的指尖已被冻得发红。
她望着人群里扬起的笑脸，忽然想起昨日在医馆看到的账簿——上个月有十七个女婴被抱来求诊，如今只剩三个。
她攥紧针令，骨节发白。
但这一切，在晌午收到影十三的密报时，都成了刺进心口的冰锥。
“礼部给吏部递了密函，说女医官‘不合典制’，官册暂不录入，俸禄……”影十三喉结动了动，“暂缓三年发放。”
云苏微正翻着《大衍律疏》，竹片书页在指腹下发出细碎的响。
她突然停在“职官”卷，指尖划过某页边缘——本该连续的竹片，此处却缺了三寸长的一截，缺口边缘焦黑，分明是虫蛀伪迹。
“虫蛀能蛀得这么齐整？”她将律疏推给影十三，烛火在她眼底烧出两簇冷焰，“去查，谁动了皇史宬的底本。”
当夜，宫门外的汉白玉阶前支起十顶蓝布帐篷。
云苏微带着北境归来的医队，在每顶帐篷前挂起“女医义诊”的木牌。
寒风卷着药香扑来，有裹着破棉袄的老妇被扶进去，出来时手里攥着暖身的姜茶；有穿团花锦袍的夫人被抬进去，出来时额角的冷汗已干——那是户部侍郎的续弦，前日突然昏迷，太医院说“冲了喜神”，云苏微的徒弟阿宁搭脉后只开了三钱防风。
第三日卯时，云苏微让人将八百份脉案钉在宫墙告示栏。
墨迹未干的纸页被风吹得哗哗响，每份脉案末尾都用朱砂标着“女医某某”。
她站在台阶上，声音穿透晨雾：“礼部说女子不能登堂，可这八百条命，都是女子救的。”
人群里突然有人喊：“我家那口子！”是个卖豆腐的汉子，挤到告示栏前，手指颤抖着摸过某页，“上月寒疫，是个穿青衫的姑娘给开的药！”他转身对周围人喊，“你们说，这样的本事，当不当得医官？”
叫好声如浪，撞得宫墙都嗡嗡响。
但礼部的反击来得更快。
第五日辰时，苏济堂的药材商突然断供，账房捧着户部公文来报：“拨款被押了，说要‘核查用度’。”同一时刻，太医院十二位老医正联名上书，黄绢上的字迹歪歪扭扭：“妇人行医，乱阴阳之序，恐招天谴。”
云苏微坐在医馆后堂，望着案头那卷用黄绫裹着的孤本——这是系统里沉睡了三年的《黄帝内外经斠注》，封皮上还留着前世她做的书签。
她翻开内页，指腹抚过“岐伯之姊主司天和”的批注，忽然笑了：“周尚书不是爱讲古吗？我便给他讲讲更古的。”
朝会那日，云苏微捧着孤本跪在丹墀下。
离玄烬坐在龙椅上，目光扫过她发间那枚银针簪——那是他亲手打的，刻着“破局”二字。
“《黄帝内外经》有载，上古医家不分男女。”云苏微的声音清亮，“今太医院诸公言‘阴阳’，可当年太宗皇帝染痘，是谁在宫外搭棚施药？是孙老医正的师母，一位女医！”她突然提高声调，“周尚书，你说女子不能参议医政，那这卷皇帝亲批的‘医政改革谕’残片，算什么？”
她展开半幅残纸，“允女医入太医院”的朱批赫然在目。
周廷章的脸瞬间煞白。
他刚要开口，影十三突然闪进殿内，在离玄烬耳边低语几句。
离玄烬的指节重重叩在御案上：“周爱卿，你儿子强占民女致其投井的事，刑部卷宗可还在？”
殿内落针可闻。
周廷章踉跄着跪下去，额头撞在青石板上，发出闷响：“臣……臣教子无方……”
“削职查办，家产充公。”离玄烬的声音像浸了冰水，“着刑部彻查其过往罪行。”
退朝时，云苏微望着周廷章被拖出去的背影，袖中银针囊里的《女医录》硌得手背生疼。
她知道，这不过是第一仗。
当夜，夜雨敲得窗棂叮咚。
云苏微在烛下整理新收的医案，忽听院外枯枝“咔”地断裂。
她不动，指尖在银针囊上轻轻一按，三枚淬了麻沸散的银针已落在掌心。
黑影翻进院墙时，她看清了——是被软禁的宗正卿云鹤年。
他的鹤氅破了几个洞，白发沾着雨珠，眼睛红得像要滴血：“你改得了医政，改得了祖制吗？皇史宬里的诰命，刻着大衍百年规矩！”
云苏微起身，烛火映得她眼尾泛红：“改不了，所以我不改。”她将《新政十二条》推到他面前，火漆封印在烛下泛着蜜色，“我重写。”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守陵官的亲卫撞开院门，跪伏在雨里：“医正大人！皇史宬副库……失火了！”
云苏微走到廊下，望着东南方腾起的火光。
雨丝里飘来焦纸的气味，混着檀木灰烬的苦。
她摸了摸怀里的《新政十二条》，那里还留着离玄烬今早盖的玉玺印——温度还没散。
天快亮时，雨停了。
宫门前的灯笼还亮着，照见三三两两的官员裹着披风赶来，交头接耳的声音像春蚕吃叶：“听说皇史宬烧了？”“烧了三十七卷诰命！”“那新……”
云苏微站在檐下，望着东方泛起鱼肚白。
她知道，等会儿会有更多人来——带着惊慌，带着试探，带着对新规矩的恐惧与期待。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把火再烧得旺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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