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的天气已经带上了几分初夏的燥热。县林业局办公楼里,空调尚未启用,几台吊扇在头顶嗡嗡作响,搅动着略显沉闷的空气。窗外的白玉兰花期已过,嫩绿的新叶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投下斑驳的光影。
张副局长办公室的门虚掩着,凌云敲门进去时,看见张局和陈主任正对着茶几上的一份文件低声交谈。见他进来,张局指了指沙发:
文件是市林业局转发省厅的红头督办件,关于北部乡镇造林项目存在问题的核查通知。张局的脸色不太好看,手指轻轻敲击着文件:红山镇、清河乡、石塘镇...这几个地方的造林项目,群众反映很大,省厅和市里要求限期彻查,给出明确说法。
陈勇推了推眼镜,补充道:特别是红山镇,问题最突出。王德海在那里当了十几年站长,情况熟悉,但也是个难啃的硬骨头。这些年反映他们问题的信访件不少,每次去核查都被他应付过去了。
局里研究过了,张局的目光落在凌云身上,语气凝重,成立专项工作组,由我带队,陈主任和李站长参加,凌云你也跟着去,负责具体的摸排核查和材料整理工作。
这个决定让凌云有些意外。他原以为只是协助整理材料。局长,我经验还不足,这么重要的工作......
经验不足可以积累,但担当精神难得。张局打断他,语气坚定,上次省厅调研,你的表现有目共睹。这次就是要让你多历练,在实战中成长。年轻干部就要多在急难险重的任务中磨练。
凌云深吸一口气,感受到肩头沉甸甸的分量:我一定全力以赴,认真完成摸排和材料整理工作。
记住,张局的语气更加严肃,红山的水很深,既要查明问题,也要注意方法。王德海那样的老基层,你跟他来硬的,他有一百种办法应付你。要多动脑筋,既要坚持原则,又要讲究策略。
出发前的周末,凌云做了充分准备。他泡在档案室里,调阅了近五年北部乡镇所有造林项目的档案材料,将每个项目的实施面积、投资金额、验收情况等关键信息制成详细的对比表格。又通过资源卫星影像图进行比对,初步锁定了二十多个疑点突出的项目。他还特意请教了张工,了解北部地区造林常见的问题和难点。
周一一早,工作组一行四人驱车前往红山镇。张副局长亲自带队,陈勇、李站长和凌云随行。山路蜿蜒,越往北走,植被越稀疏,裸露的黄土山丘随处可见。正值春耕时节,田间地头却少见人影,只有几个老人在劳作。
红山镇林业站的院子很有些年头了,墙皮斑驳脱落,几间平房显得破旧。王德海带着几个站员早早等在门口,一见车到就热情地迎上来。
张局长亲自来指导工作啊!王德海握着张局的手用力摇晃,笑容满面,局里这么重视,我们真是太感动了!
他四十多岁年纪,皮肤黝黑,身材精瘦,一双眼睛透着老林业人的精明,说话时总带着爽朗的笑声,但眼神深处藏着几分审视。寒暄过后,他开始大倒苦水:我们红山这地方,您是不知道,山高坡陡,土层薄,年年干旱。造林成活难啊!不是我们不努力,是老天爷不给饭吃......去年又是个大旱年,好些新栽的苗子都没扛过去。
汇报会上,准备的材料厚厚一叠,数据光鲜亮丽,报表完美无瑕。但当张局提出要查看原始的工作日志、验收现场记录和资金使用明细时,王德海面露难色。
哎呀,那些陈年旧账,也不知道塞哪个角落了。他打着哈哈,递过一支烟,这几年站里人手紧张,档案管理确实跟不上。小张去年生孩子休产假,小王又借调到镇政府帮忙,就剩我们几个老家伙忙得团团转。要不我先带各位去看看新搞的苗圃?今年引进了几个新品种,长势很好!
张局微微一笑,婉拒了递过来的烟:苗圃肯定要看,不过局里这次要求必须先核对原始凭证。仓库再乱也没关系,我们不怕脏不怕累,自己找就行。还请王站长安排个人带我们去仓库,再请财务把相关账本准备好,我们今天就开始查。
王德海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很快又恢复如常:那行,我让小刘带各位去仓库。需要什么尽管说,我们全力配合。不过啊,他话锋一转,有些年头久的项目,当时的管理不像现在这么规范,可能有些材料不全,还请张局长多担待。
仓库在后院最里边,阴暗潮湿,堆满了各种杂物,空气中弥漫着霉味。工作组翻检了大半天,灰尘呛得人直咳嗽,才从角落里找出几箱积满灰尘的档案。
凌云在张局的指示下仔细翻阅,发现早期的验收记录有明显的涂改痕迹,不同年份、不同项目的验收签字笔迹异常相似。更有意思的是,几个项目的施工合同条款模糊,对成活率的要求和违约责任约定不清。一些资金拨付凭证的时间节点也与施工进度对不上。
这些签字...凌云欲言又止。
张局点点头,心照不宣。这些都是疑点,但还不足以说明问题。他让凌云将可疑的地方一一拍照留存。
第二天上山核查,王德海又玩起了新花样。
张局长,那片示范林路太难走了,来回得大半天。他指着远处云雾缭绕的山头,面露难色,而且效果都差不多,咱们就在路边看看吧?反正都能代表整体情况。我已经让食堂准备了土鸡,中午咱们好好喝两杯,尝尝当地的特色。
来都来了,还是实地看看放心。张局不为所动,语气温和但坚定,王站长熟悉情况,还得劳您带路。吃饭的事简单点就行,工作要紧。
山路确实难行,但更让人心惊的是山上的实际情况。图纸上标注的造林地,很多只是稀稀拉拉长着些杂草灌木,偶尔有几片看似成活的林子,也是参差不齐,长势孱弱,与验收报告上成活率达85%以上的描述相去甚远。在一些坡地上,还能看到明显的水土流失痕迹。
凌云按照张局的要求严格布设样方,实地测量、清点、记录、拍照。王德海跟在后面,脸色越来越难看,不时用手帕擦着汗。
在一处坡地,他们遇到个放羊的老农。张局递上根烟,闲聊起来:老人家,这片林子前几年种的吧?咋没见长起来呢?
老农瞥了眼不远处的王德海,欲言又止。张局使了个眼色,刘科长立即上前找王站长请教技术问题,把他支开到一边。
见王德海被引开,老农这才压低声音:种是种了,那会儿天是旱,但也没那么邪乎。好些人糊弄事,坑挖得浅,苗子一扔,土都不踩实,浇一次水就没人管了!钱嘛,倒是没少拿......听说一株苗的报价比市场上贵好几毛呢!
晚上回到驻地,张局特意带着凌云去找王德海喝茶。驻地是镇上的老招待所,条件简陋,蚊虫不少。
王站长,干林业辛苦,尤其是在红山这样的地方。张局给他斟上茶,语气诚恳,几十年不容易,我们心里很敬佩。听说您当年一个人扛着树苗走几十里山路,是真的吗?
王德海叹了口气,眼神有些恍惚:那时候苦啊,但心里有劲。现在条件好了,反而...他摇摇头,没再说下去。
我明白您的难处。张局推心置腹,但这次是省厅督办,局里下了决心要摸清真实情况。现在主动把问题说清楚,分析原因,积极整改,反而是对大家的一种保护。如果等到问题闹大,被媒体曝光、上级直接问责,那到时候就更被动了。
王德海低头沉默了很久,一根接一根地抽烟。烟雾缭绕中,他的表情变幻不定。最终,他掐灭烟头,长叹一声:张局长,你说得在理。我老了,有些事...是我不够坚持原则...这些年,我也很难啊...
这一夜的长谈,王德海终于吐露了实情。为了争取项目资金,规划设计有时脱离实际;项目实施时监管不到位,关系户承包、偷工减料的情况时有发生;验收时抹不开情面,或者迫于压力,睁只眼闭只眼;重造轻管,后期缺乏持续投入......他还提供了几个关键的人名和项目线索。
拿到突破口后,后续工作顺畅了许多。工作组顺藤摸瓜,继续核查账目档案,扩大走访范围,与更多老技术员、村干部、承包户进行个别谈话。
在清河乡,他们遇到了另一种情况。乡林业站长老实巴交,但架不住个别领导插手项目。一个明显不符合栽种条件的山头,硬是规划了千亩经济林,结果全军覆没。
当时我就说不行,可领导说这是政治任务...老站长一脸无奈,现在好了,钱花了,地荒了,责任还是我们担。
在石塘镇,问题出在承包户身上。拿到项目资金后敷衍了事,树苗一栽就撒手不管,后期抚育压根没做。反正验收过了,钱到手了,谁还管那些树苗死不死。一个承包户直言不讳。
两周时间,工作组跑遍了北部五个乡镇,查看了四十多个项目地块,访谈了上百人次,收集了厚厚几摞第一手材料。每天白天翻山越岭,晚上还要整理资料到深夜。驻地条件差,经常停电,他们就点着蜡烛继续工作。
随着调查深入,问题的全貌逐渐清晰:近五年北部乡镇实施的造林项目中,有近三成存在严重问题,涉及资金数百万元。有的项目完全失败,有的效果远未达预期。问题的根源不仅在于自然条件,更在于项目管理、资金使用、监督机制等多个环节的系统性缺失。
离开红山镇时,王德海来送行,态度复杂但真诚了许多:张局长,你们这么干工作,我服气。以后红山的林业工作,还需要局里多支持。我...我准备提前病退,这些年也累了。
发现问题是为了更好的发展。张局握着他的手,整改阶段,还需要您多出力。您的经验对红山林业还是很宝贵的。
回局的路上,凌云心情沉重而充实。车窗外的山峦起伏,新绿的枝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想起那些长不出树的山头,想起老农无奈的眼神,想起王德海最后的坦白。
回到局里,凌云按照张局的要求认真起草核查报告。他仔细整理所有材料,客观反映问题,深入分析原因,提出切实可行的建议。报告完成后,先交给陈勇审阅修改,再按程序上报局领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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