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冬时节,临江市政府会议室里却气氛凝重。窗外的枯叶在寒风中打着旋儿,不甘心地拍打着玻璃窗,仿佛想挤进这片温暖的禁地。会议室内的暖气开得很足,吹得人脸颊发烫,但空气仿佛凝固了一般,只有此起彼伏的轻微呼吸声和纸张翻动的沙沙声。
凌云坐在会议桌首位,修长的手指有节奏地轻轻敲击着光滑的桌面,发出几不可闻的“哒哒”声。他目光沉静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像一台精密扫描仪,捕捉着每一丝细微的表情变化——焦虑、回避、疲惫,或是事不关己的淡漠。墙上那架老式挂钟的秒针规律地走动,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每一声“滴答”都敲在人心上。
“凌市长,”国土资源局局长李建国终于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他面带难色,声音有些发涩,像是喉咙里卡了什么东西。他翻开面前的文件夹,一份份报表和地图展露出来,他的手指在纸张边缘微微发抖,“最近工业园区扩建项目的征地工作,遇到了一些……一些阻力。”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用词,“有十几户村民,主要集中在规划区东边的柳林村,坚决不同意搬迁,工作很难推进。”
凌云缓缓放下手中那支看起来有些年头的黑色钢笔,笔身已经被磨得发亮。他眉头微蹙,注意到李建国眼下的浓重黑眼圈和略显凌乱的领带结,心知这位素来严谨的老局长已经为这件事奔波多日,承受着不小的压力。
“建国同志,”凌云开口,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传得很清楚,“群众工作要讲究方式方法,耐心和细致是我们的法宝,绝不能简单粗暴。”他身体微微前倾,目光更专注地投向李建国,“具体是什么情况?是补偿标准的问题,还是另有隐情?你把困难都说出来,我们一起来分析。”
李建国像是得到了某种许可,下意识地抬手擦了擦额角的细汗,尽管室温并不足以让人出汗。他解释道:“主要是补偿标准的问题。这些村民认为我们的补偿标准偏低,要求提高补偿金额。但根据我们市里现行的《征地补偿安置实施办法》和今年的评估指导价,我们已经给出了政策允许范围内的最高标准。”他顿了顿,拿起一份文件示意了一下,又补充道,“而且,这十几户里,有七八户的情况确实比较特殊。他们的地块在规划区边缘,靠近水源,土质很好,尤其是其中几户经营的果园,确实长势旺盛,产值高于平均水平。”
会议室里响起一阵低低的议论声。分管财政的副市长赵志刚轻轻咳了一声,扶了扶眼镜:“凌市长,李局,补偿标准是经过严格测算和审批的,如果为这几户开了口子,恐怕会引起已经签约群众的反弹,甚至导致大规模的反悔。而且,市财政对于这个项目的预算也很紧张,园区基础设施建设还需要大量投入。”他的话条理清晰,点出了问题的另一面。
城建局局长王海涛接口道:“是啊,凌市长,工业园区扩建是省里都挂号的重点项目,招商引资的协议都签了,工期耽误不起啊。万一投资方觉得我们效率低下,改变投资意向,那损失可就大了。”
几种不同的意见和压力开始在会议室里碰撞、交织。凌云安静地听着,没有立刻表态,只是目光在发言者之间移动,手中的笔无意识地在笔记本上点动着。他理解赵志刚对财政纪律和公平性的坚持,也明白王海涛对发展速度和项目进期的焦虑,更看到了李建国在基层执行中遇到的具体困境。这就是他每天都要面对的现实——发展与民生、效率与公平、政策刚性与个体差异,这些矛盾总是错综复杂地缠绕在一起。
就在这时,会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秘书张岩快步走了进来,他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他径直走到凌云身边,俯下身,用手半掩着嘴,压低声音说道:“凌市长,市政府门口来了一些群众,说是柳林村的,要反映工业园区征地的问题。大概十几个人,看起来情绪比较激动。信访办的同志已经在接待了,但对方指名希望能见您。”
声音虽轻,但在安静的会议室里,靠近的几个人还是隐约听到了。李建国的脸色瞬间变得更难看了,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笔。赵志刚和王海涛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凌云微微皱眉,目光再次扫过在场众人,注意到几个部门负责人不自然地移开了视线,或者低头假装看文件。他心中了然,群众来访绝非偶然,而是基层矛盾积累到一定程度后的必然爆发。
“情况大家都听到了。”凌云站起身,动作不快,却带着一种决断的力量,“今天的会先开到这里。建国同志,王局,你们两位跟我一起去接待室。志刚同志,也请你一起,了解一下具体情况。”他的语气果断,不容置疑,“群众既然来了,我们就要认真接待,直面问题。发展是为了人民,如果群众的基本权益都保障不了,那我们搞这个工业园的意义何在?”
他一边说着,一边整理了一下桌上的笔记本和钢笔,率先向门口走去。李建国等人连忙起身跟上。会议室里剩下的人面面相觑,低声议论起来,原本就凝重的气氛此刻又添了几分山雨欲来的紧张。
市政府一楼的接待室里,气氛比会议室还要紧绷。十几位村民或坐或站,挤在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里,空气中弥漫着汗味、泥土味,还有一种强烈的不安与期待。他们大多穿着朴素的棉服,脸上带着常年劳作的风霜痕迹,手脚似乎因紧张而有些无处安放。
看到凌云在李建国、王海涛等人陪同下走进来,村民们立刻骚动起来,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这位传说中的“市里最大的官”身上。凌云没有摆出任何架子,他径直走到村民们对面空着的一排椅子前,很自然地坐了下来,与村民们面对面,目光平和地迎向那些充满焦虑、怀疑甚至一丝愤怒的视线。
“各位乡亲,我是凌云。这位是国土局的李局长,这位是城建局的王局长,这位是管财政的赵市长。”他简单介绍了一下随行人员,语气平常得像是在拉家常,“大家今天过来,有什么想法、有什么困难,都可以敞开来说。我们就是来听大家说话的。”
短暂的沉默后,那位头发花白、皱纹如沟壑般的老人颤巍巍地站了起来。他双手紧紧握着一份已经泛黄、边缘起了毛边的土地证,像是握着一件绝世珍宝,手指因用力而指节发白。
“凌……凌市长,”老人开口,声音带着明显的哽咽和颤抖,他努力想让自己的话更清晰些,“我们柳林村的人,不是不讲理的人,更不是要故意跟政府作对。”他举起那份土地证,声音提高了些,“这块地,是我父亲那辈人,一锄头一锄头从荒坡上开垦出来的!整整三代人,快七十年了,我们家的根就扎在这里,血汗都流在这片土里!”
老人的情绪激动起来,眼角泛起了泪光:“我别的都不懂,我就懂种果树。我那十亩果园,侍弄了三十多年,里面的梨树、苹果树,正当盛果期!一年下来,刨去成本,稳稳当当能有五六万的收入,是我们一家老小的活命钱啊!”他喘了口气,声音带着绝望的悲怆,“可现在,你们说征就征,一次性补偿才给二十万!这……这让我们以后怎么活?拿这二十万,我们能干什么?坐吃山空吗?我们除了种地,不会干别的啊!”
老人身后,一个穿着红色棉袄、面色黝黑的中年妇女忍不住插话,声音急切:“是啊,凌市长,领导们!我们不是要阻碍发展,也知道建工厂是好事。可这补偿标准,是按普通旱地算的,我们这可是上好的果园!这点钱,别说以后生活,连在镇上买个像样的房子安家都不够啊!我们往后怎么办?”
“我家孩子还在上大学,就指着这片果园供他呢!”另一个戴着鸭舌帽的中年男子闷声补充。
村民们你一言我一语,压抑已久的情绪和诉求像开了闸的洪水般倾泻出来。除了普遍反映的果园产值高、补偿标准不合理外,还有人提到对安置方案不满意,担心失去土地后没有稳定收入来源,以及对未来生活的迷茫和恐惧。
凌云始终没有打断任何一个人的发言。他微微前倾着身体,目光专注地听着每一个人的话,手中的笔在摊开的笔记本上快速而清晰地记录着关键信息——每户的具体情况、果园的品种和树龄、每年的实际收入、对补偿和安置的具体诉求。当一位看起来比较有文化的年轻人提到他家果园的土壤是特殊的酸性红壤,非常适合种植某种特色水果,产值远高于普通果园时,凌云甚至特意追问了具体是什么水果,市场售价如何。
李建国和赵志刚等人也在一旁认真记录,偶尔低声交换一下意见。李建国的脸色更加凝重,他意识到之前的工作确实做得不够细致,对村民们的实际困难和特殊情况的了解远不够深入。
待村民们把想说的话都说得差不多了,声音渐渐平息下来,所有的目光再次集中到凌云身上时,他才缓缓合上笔记本,将笔帽套好。
他双手交叉放在桌上,身体坐得更直了一些,目光郑重而诚恳地缓缓扫过每一张饱经风霜、充满期待的脸。
“老人家,各位乡亲,”他的声音沉稳有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中,“大家的难处,大家说的话,我都听明白了,也记下了。”他扬了扬手中的笔记本,“首先,我要感谢大家的信任,愿意来这里,把心里话跟我们说清楚。这说明,大家是相信党和政府能给大家解决问题的。”
他停顿了一下,让村民们消化这句话,然后继续说道:“关于大家反映最集中的补偿标准问题,特别是像老人家这样,果园产值确实很高,按普通耕地标准补偿明显不合理的情况,我们承认,之前的工作可能存在考虑不周、调查不细的地方。”
这话一出,村民中响起一阵细微的骚动,有些人脸上露出了不敢相信的神色。他们没想到,这位市长会如此直接地承认工作中的不足。
“在这里,我向大家做个初步的表态。”凌云继续说道,语气更加坚定,“这件事,我们一定会认真调查,重新评估!特别是不同地块的实际产值差异、果树的品种和盛果期情况,我们会立即邀请省里和市里的农业专家、果树专家,组成联合评估小组,尽快到村里,到每一户的果园里去实地勘察、测算!该是什么价值,就按什么价值补偿,绝不能让大家吃亏!”
他看到村民们眼中燃起了希望的光芒,但话锋随即又是一转,语气依然坦诚:“但是,我也要向大家说明,政府的决策,必须要有依据,要符合政策和法律法规。我们既要对大家负责,也要对所有已经签约、以及未来可能被征地的群众负责,要讲究一个公平公正。所以,具体的调整方案,需要等专家评估结果出来,还需要经过市里相关部门的共同研究和审批。这需要一个过程,希望大家能理解,也能给我们一点时间。”
他稍作停顿,环视着每一双眼睛,给出了一个明确的承诺:“这样,请大家给我,也给工作组三天时间。三天后,我会亲自带队,到柳林村去,到大家的果园里实地去看,去听。我们现场再开会,根据评估的初步情况,和大家一起商量一个更合理、更能保障大家长远生计的解决方案。大家看,这样行不行?”
他没有使用任何空泛的许诺,而是提出了具体的时间和步骤。这番话说得合情合理,既表达了解决问题的诚意,也说明了现实的程序和限制。村民们互相看了看,低声议论着,脸上的激动和愤怒明显平息了许多,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看到了希望的审慎期待。
那位最先发言的老人,用粗糙的手背抹了抹眼角,重重地点了点头:“凌市长,有您这句话,我们心里就踏实了不少。我们相信您!那我们……我们就回去等三天?”
“好。”凌云站起身,向老人伸出了手,“老人家,谢谢您的信任。三天后,我们村里见。”
老人有些受宠若惊地、用那双布满老茧的手握住了凌云的手,用力摇了摇。
送走了情绪初步平复的村民,接待室里只剩下凌云和几位部门负责人。之前的凝重气氛并没有消散,反而因为明确了问题的复杂性和紧迫性而更加具体。
“都看到了?也都听到了?”凌云转过身,看着几位下属,语气严肃,“我们的政策是死的,但人是活的,地里的情况更是千差万别。只拿着文件条条去框,不深入到具体情境中去,群众工作怎么做得好?工业园区要推进,但绝不能以牺牲群众的合理利益为代价。”
李建国面带愧色:“凌市长,是我的工作没做好,调查不够深入……”
凌云摆摆手,打断了他的自我批评:“现在不是追究责任的时候,当务之急是解决问题。建国,你立刻去联系农科院和林业局,组织最专业的评估团队,明天一早,不,今天下午就跟我先去柳林村外围看一看,摸个底。志刚,你牵头,组织财政、法制办,立即开始研究,在政策框架内,有没有可能针对这种高产值经济作物用地,设立一个更科学、更灵活的补偿评估机制,或者探索一些长效的保障方式,比如用地入股、社保安置等等。海涛,你们城建和园区管委会,重新精确核算项目边界和工期,看看有没有优化调整的空间,尽可能避开或者减少对高价值果园的占用。”
他语速不快,但指令清晰,分工明确:“这三天,我们的工作重心就是这件事。既要保障群众合法权益,也要确保项目大局不受根本性影响。有什么困难,随时沟通。我们要拿出一个经得起群众质问、经得起时间检验的解决方案。”
“是,凌市长!”几人齐声应道,立刻转身各自忙碌起来。
凌云独自站在接待室窗口,看着窗外依旧凛冽的寒风和灰蒙蒙的天空。柳林村的问题,只是当前发展矛盾的一个缩影。如何在这快速转型的时代巨轮下,更好地保护那些看似微小却关乎一个个家庭命运的实际利益,平衡好远大的发展蓝图与真切的民生冷暖,是他作为一市之长必须时刻思考、不断探索的课题。三天后的柳林村之行,将是一场对他执政理念和能力的直接考验。他深吸一口气,目光变得更加坚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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