忘忧谷的宁静，并未因圣旨的离去而立刻恢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微妙的张力，仿佛暴风雨前的短暂平息。明薇拒绝了后位的消息，如同投入湖面的巨石，其涟漪必将扩散至远方，而那中心，正是紫禁城中的年轻帝王。
谷中日子依旧，采药、读书、静坐、练气。明薇努力平复心绪，但内心深处，总有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她拒绝了萧煜，那个她曾拼死保护、彼此依赖的少年天子。他会如何反应？愤怒？失望？还是……理解？
青木先生依旧淡然，仿佛一切早已预料。他只是偶尔提醒明薇，修行之人，当心无挂碍，顺其自然。
五日后，谷外的阵法再次传来波动，比上一次更加剧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气息。
仆役匆匆来报，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惊慌：“先生！姑娘！谷外……谷外来了好多兵马！龙……龙旗！是……是御驾！陛下……陛下亲临了！”
御驾亲临？！萧煜来了？！
明薇手中的药锄“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色瞬间苍白。她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他竟然……亲自来了！
青木先生白眉微蹙，放下手中的书卷，沉吟片刻，缓缓道：“该来的，总会来。薇儿，随我出谷迎驾吧。”
“先生……”明薇声音微颤，“我……”
“不必惊慌。”青木先生目光平静，“陛下亲至，足见其诚，亦见其困。坦然面对即可。”
明薇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镇定下来。是福是祸，终究要面对。她整理了一下粗布衣衫，跟随青木先生，向谷口走去。
忘忧谷外，景象骇人。
只见山谷入口前的空地上，旌旗招展，甲胄鲜明，数千精锐御林军肃然而立，鸦雀无声，一股肃杀威严之气弥漫开来。军阵前方，一架明黄色的奢华銮驾格外醒目，周围簇拥着大批太监宫女和文武官员。
銮驾帘幕掀开，一名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翼善冠的少年，在内侍的搀扶下，缓缓步下銮驾。正是景和皇帝——萧煜！
数月不见，他长高了些许，面容褪去了几分稚嫩，多了几分帝王的威仪和……一丝难以掩饰的疲惫与阴郁。他的目光，第一时间就锁定了从谷中走出的明薇，眼神复杂无比，有期盼，有委屈，有不解，更有一种不容错辨的……执念。
“臣（民女）参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青木先生微微躬身，明薇则依礼跪下。纵然是方外之人，面对天子，亦需守礼。
“先生请起！薇……姐姐快请起！”萧煜快步上前，亲手扶起明薇，触碰到她粗糙的布衣，感受到她下意识的微微退缩，他的眼神黯淡了一瞬，但很快又强笑道：“薇姐姐，朕……我来看看你。”
他的语气，刻意放缓，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讨好，试图找回从前在患难中的亲近，但那身龙袍和周围的仪仗，却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彼此身份的鸿沟。
“陛下隆恩，亲临荒野，臣等惶恐。”青木先生不卑不亢地说道。
“先生不必多礼。”萧煜对青木先生倒是保持了几分敬重，“朕此次前来，一是为探望先生与薇姐姐，二也是……想亲耳听听薇姐姐的心意。”
他目光再次转向明薇，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委屈和质问：“薇姐姐，为何……为何要拒绝朕？可是朕……哪里做得不好？还是宫中有人怠慢于你？朕已下旨，册你为后，宫中无人敢对你不敬！朕……朕需要你留在身边！”
最后一句，几乎带上了恳求的意味。一个少年天子，放下身段，如此言语，足以让任何人动容。
周围随行的官员太监们皆屏息垂首，不敢出声。雷豹站在武将队列中，看着这一幕，眉头紧锁，眼中满是担忧。
明薇心中五味杂陈，她看着萧煜眼中那份近乎脆弱的执着，想起两人共历生死的过往，鼻尖微酸。但她很快压下情绪，目光清澈而坚定，再次缓缓跪下：“陛下厚爱，明薇感激不尽，然……明薇愧不敢受。明薇志在山野，心向医道，实非宫中之人。陛下乃天下明君，当以社稷为重，择贤德淑女为后。明薇……愿永为陛下之臣民，为陛下祈福，却不愿……入主中宫。请陛下……收回成命！”
她的话语清晰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
萧煜脸上的笑容彻底僵住，眼神一点点冷了下来，那属于帝王的威严和不容忤逆的气息开始弥漫。他紧紧盯着明薇，声音低沉了下去：“薇姐姐……你可知，抗旨不尊，是何等罪过？朕……朕是皇帝！”
“明薇知道。”明薇垂首，声音却依旧平静，“陛下若要治罪，明薇绝无怨言。但……此心已决，望陛下成全。”
“你——！”萧煜气得脸色发白，身体微微颤抖。他没想到，自己御驾亲临，放下所有尊严，得到的依旧是如此冰冷的拒绝！一种被背叛、被轻视的怒火，混合着少年人的不甘和占有欲，瞬间冲垮了他的理智！
“是因为他吗？！”萧煜猛地指向一旁的青木先生，声音尖锐，“是因为你要跟着这个老道修行，所以不肯跟朕回宫？！他能给你的，朕能给你千倍万倍！荣华富贵，母仪天下，朕什么都给你！为何你要选择留在这荒山野岭？！”
这话已是极其失礼和无理！周围官员吓得魂飞魄散，连忙跪地：“陛下息怒！”
青木先生却面色不变，只是淡淡地看着萧煜，眼中闪过一丝怜悯。
明薇猛地抬起头，眼中闪过一丝痛心和失望：“陛下！慎言！此事与先生无关！是明薇自己的选择！陛下……您已是一国之君，当明辨是非，胸怀天下，岂可如此……意气用事？”
她的话语，如同冷水，浇在萧煜头上。他怔怔地看着明薇那清澈却疏离的眼神，仿佛又回到了在潼关在京城彼此依靠的岁月，但此刻，他们之间却隔着一道无形的、巨大的墙。
“意气用事……？”萧煜喃喃自语，眼中充满了痛苦和迷茫，“薇姐姐……我们曾经……不是这样的……你说过……我们会一直在一起的……”
看着他这副模样，明薇心中亦是一痛，但她知道，此刻绝不能心软。她狠下心肠，叩首道：“陛下，时移世易。您已是万乘之尊，明薇仍是山野民女。君臣有别，还请陛下……以国事为重，勿以明薇为念。”
“好……好一个君臣有别！好一个以国事为重！”萧煜突然笑了起来，笑声中带着无尽的悲凉和一丝疯狂，“朕明白了……朕都明白了！”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明薇，对身后侍卫厉声道：“传旨！忘忧谷青木先生，护国有功，特赐‘国师’尊号，允其开宗立派，弘扬道法！明氏女薇，抗旨不尊，本应严惩，念其旧功，削其郡主封号，责令于谷中静思己过，无诏不得出谷！起驾！回宫！”
一连串的旨意，冰冷而决绝！赐青木先生尊号，是安抚，亦是监视。削明薇封号，软禁于谷，是惩罚，亦是……不甘心的禁锢！
“臣（民女）……领旨谢恩。”青木先生和明薇平静接旨。
萧煜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跪在地上的明薇，眼中情绪翻腾，最终化为一片冰冷的决绝，拂袖转身，登上銮驾。
“起驾——！”内侍尖利的嗓音响起。
銮驾起行，数千御林军护卫着年轻的皇帝，浩浩荡荡离去，留下漫天烟尘和一片死寂。
直到銮驾消失在视野尽头，明薇才缓缓站起身，望着远方，眼中泪水无声滑落。她知道，她和他之间，有些东西，彻底碎了。
青木先生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叹道：“痴儿……帝王之心，深似海。你今日抉择，于他而言，是劫，亦是缘。于你而言，是解脱，亦是……尘缘未了。”
明薇擦干眼泪，眼神重新变得坚定：“先生，我不后悔。我的路，不在宫里。”
“嗯。”青木先生颔首，“既已抉择，便勇猛精进吧。陛下虽下旨软禁，然天地之大，何处不可修行？待你道法有成，济世救人，功德圆满之时，一切桎梏，自然消散。”
“明薇明白。”
御驾亲临的风波，看似以皇帝的愤怒离去和明薇的软禁告终。但所有人都知道，这件事，远未结束。少年帝王心中的执念，如同一颗埋下的种子，在权力的滋养下，会生长成何种模样？而被困于方寸之地的少女，又将如何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通天大道？
忘忧谷的宁静之下，暗流愈发汹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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