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理寺暗牢,深埋于地底,终年不见天日。
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霉味与若有若无的血腥气,石壁上幽暗的油灯努力燃烧着,投下摇曳不定、如同鬼魅般的光影,将人的影子拉扯得扭曲而漫长。
狄仁杰端坐在一张简朴的木案后,身披一件厚重的玄色斗篷,以抵御地底渗出的寒意。
他的面容在跳动的灯火下显得格外沉静,唯有那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寒潭,倒映着对面铁栅后那个萎顿的身影。
那是从感业寺废墟中生擒的幽冥司长老,名为仇焕。
他须发灰白,脸上带着激战留下的血污与灼痕,囚服破损处露出精悍的肌肉轮廓。
此刻他紧闭双目,盘膝坐在冰冷的石地上,如同老僧入定,对周遭一切置若罔闻,仿佛灵魂早已脱离这具躯壳。
张承翊按刀立于狄仁杰身侧,尽管肩伤未愈,脸色有些苍白,但身姿依旧挺直如松,目光锐利地锁定着仇焕,防止其有任何异动。
几名大理寺的酷吏垂手侍立在阴影里,如同沉默的石像。
“仇焕,”狄仁杰开口,声音不高,却在寂静的牢房中异常清晰,“感业寺已焚,李昭德已擒,尔等‘日蚀劫’灰飞烟灭。负隅顽抗,还有何意义?”
仇焕眼皮都未抬一下,鼻息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满是轻蔑。
狄仁杰并不动怒,缓缓从袖中取出一物,正是那本以白玉为牒、金丝串联的暗桩名录。
他将其轻轻放在案上,玉片在灯光下泛着温润而冰冷的光泽。
“此物,想必你不陌生。”狄仁杰指尖拂过玉牒光滑的表面,“‘幽冥司’安插于朝野上下的耳目,尽在于此。你觉得,凭此名录,朝廷需要多久,才能将你们苦心经营的网络,连根拔起?”
仇焕的身躯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但依旧没有睁眼。
狄仁杰将他的细微反应收入眼底,继续道:“你或许不畏死,亦觉家人早已被尔等妥善安置,无后顾之忧。”
他话锋陡然一转,语气变得平和,却带着更深的寒意,“只是,世间之事,难有万全。譬如,你在并州老家,那对外称作远房亲戚,实为你发妻与幼子所隐居的院落,当真就那般隐秘么?”
此言一出,仇焕猛地睁开了眼睛!
那双原本死寂的眸子里,瞬间爆射出惊骇与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死死盯住狄仁杰,嘴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你如何得知?!”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狄仁杰目光平静地与他对视,“李昭德倒台,树倒猢狲散。你以为,还有多少人会为你这等穷途末路之人,守口如瓶,甚至不惜赔上自家性命?”
他轻轻抬手,一名大理寺丞立刻上前,将一份卷宗放在案上。
狄仁杰将其展开,上面赫然是并州官府出具的,关于仇焕妻儿居住地点及近况的初步调查文书,甚至还附有一张孩童在院中玩耍的简陋草图。
“你为他们隐姓埋名,躲藏十余年,舐犊情深,令人动容。”狄仁杰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压迫感,“然则,若因你此刻之愚忠,致使他们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甚至…卷入这谋逆大案的余波之中。仇焕,你于心何安?九泉之下,又有何面目去见你仇氏列祖列宗?”
攻心为上,攻城为下。
狄仁杰没有动用任何刑具,只是用最平静的语气,陈述着最残酷的事实。
那轻飘飘的几页纸,那简笔画出的孩童身影,却比任何皮鞭烙铁都更具威力,瞬间击穿了仇焕用数十年信念构筑的心理防线。
他脸上的肌肉剧烈抽搐着,额角青筋暴起,呼吸变得粗重而混乱。
那副视死如归的硬壳,在至亲骨肉可能面临的威胁面前,寸寸碎裂。
“我…我…”他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挣扎了许久,最终,那紧绷的肩膀颓然垮塌下去,整个人仿佛被抽走了脊梁骨,瘫软在地。
“我说…”
他声音沙哑干涩,如同破旧的风箱,“司中…架构,分…分‘天、地、人’三级…”
狄仁杰目光微凝:“仔细道来。”
“‘人’字级,多为外围耳目、行动死士,如感业寺中大多之人,只知奉命行事,不晓全局…‘地’字级,则为各地分坛主事、军中渗透之中坚,如各州暗桩首领,掌一方势力…令牌为铁质,刻‘人’或‘地’字…”
“那‘天’字级呢?”狄仁杰追问。
仇焕眼中闪过一丝恐惧,艰难地道:“‘天’字级…乃核心决策层,除‘司主’李昭德外,尚有…尚有‘四方使者’!”
四方使者!
张承翊在一旁听得心头一震,果然还有更高层级的人物潜伏!
“哪四方使者?姓甚名谁?居于何职?”狄仁杰语气依旧平稳,但语速稍稍加快。
“四方使者,以…以‘青龙’、‘白虎’、‘朱雀’、‘玄武’为代号…彼此…彼此单向联系,只对司主负责…其真实身份,除司主外,无人知晓全貌…”仇焕喘息着说道,“我只知…‘朱雀’似乎…掌刑赏、内部监察…‘玄武’…似与边镇、军械有关…”
线索依旧模糊,但架构已然清晰。
这“四方使者”,恐怕才是幽冥司真正运转的关键,李昭德更多是摆在明面上的旗帜与权力象征。
就在这时,牢房外传来一阵脚步声与铁链拖曳的声响。
张承翊得到狄仁杰示意,转身出去,片刻后,押着一名身着囚服、戴着沉重镣铐的将领走了进来——正是昨日在朱雀门被识破擒拿的监门将军周贽。
周贽面色灰败,眼神躲闪,不敢看狄仁杰,更不敢看瘫在地上的仇焕。
“周贽,”狄仁杰声音转冷,“仇焕已招供‘天地人’三级架构。你身为金吾卫监门将军,受‘地’字令牌,潜伏宫中,负责在关键时刻为逆党开启宫门。现在,将你所知,宫中所有幽冥司眼线,一一道来。若有半句虚言,或遗漏一人…”
他的目光扫过周贽,最终落在仇焕身上,“你应当知道,狄某有无数方法,让你二人,以及你们的家小,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周贽浑身一颤,“扑通”一声跪倒在地,磕头如捣蒜:“狄公饶命!卑职愿招!愿招!”
在仇焕已然崩溃、自身难保的形势下,周贽的心理防线彻底瓦解。
他如同竹筒倒豆子般,将自己所知、所联系的宫中眼线,从玄武门、朱雀门的几名低阶守门官,到尚衣局、御膳房乃至掖庭局中几名负责传递消息的宦官,一一供述出来,甚至还包括两名在北衙禁军中担任队正的小军官!
一张隐藏在宫禁深处、虽不庞大却占据关键位置的眼线网络,逐渐浮出水面。
张承翊在一旁快速记录着,越记越是心惊。
若非此次以雷霆之势粉碎其阴谋,假以时日,这张网络蔓延开来,后果不堪设想。
随着周贽的供述接近尾声,窗外,漆黑的夜色开始透出一丝微弱的灰白。
黎明将至。
狄仁杰示意将周贽带下,牢房中再次只剩下他与仇焕、张承翊三人。
他走到仇焕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四方使者’虽身份隐秘,但总需联络。你们如何传递消息?通过谁?”
仇焕仿佛耗尽了所有力气,瘫在地上,眼神空洞地望着顶壁,喃喃道:“使者…不直接露面…命令…多通过安插在…工部侍郎崔明府上的…暗线传递…”
崔明!
那个在洛河童谣案中,被胁迫篡改堤坝图纸,已然落网的工部侍郎!
“崔明府上,谁是暗线?”狄仁杰追问。
“是…是他的首席幕僚,名唤…名唤柳文渊…”
仇焕断断续续地说道,“他…他是‘朱雀’使者的人…专门负责…传递指令,并…监视崔明…”
柳文渊!
又一个关键的名字!
狄仁杰眼中精光一闪,继续施加压力:“‘四方使者’之上呢?李昭德之上,是否还有他人?”
仇焕闻言,眼中再次掠过极度的恐惧,他猛地摇头,声音带着哭腔:“不…不知道…真的不知道…司主已是至高…或许…或许只有‘宗老会’…但那只是传说…无人见过…”
宗老会?
狄仁杰眉头微蹙,这是一个从未听闻过的名称。是仇焕层级不够,还是他仍在隐瞒?
他正欲再问,仇焕却仿佛承受不住巨大的压力,猛地喷出一口鲜血,晕厥过去。
狄仁杰看着昏死过去的仇焕,知道今夜所能榨取的信息,大抵已尽于此。
他直起身,对张承翊道:“立刻派人,缉拿崔明府上幕僚柳文渊!要快,防止其闻风潜逃或灭口!”
“末将明白!”张承翊凛然应命,转身快步离去,甲胄在寂静的牢道中发出铿锵之声。
狄仁杰独自站在牢房中,望着窗外那越来越亮的曙光。
“天地人”三级,“四方使者”,“宗老会”的传说…
幽冥司的面纱,正被一层层揭开。
每揭开一层,露出的不是终点,而是更深的迷雾与更庞大的阴影。
夜审残烛,燃尽黑暗,照见的,是通往更深处阴谋的蜿蜒路径。
黎明已至,但前路,依旧漫长。
(第166章 收)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大唐狄仁杰之裂国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