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殡仪馆的招聘面试，设在一间陈设简单的办公室里。
没有hR，没有部门主管，只有一个头发花白，戴着老花镜的老人。他姓李，是这里的馆长，也是面试官。
李馆长面前摆着周凯那份单薄的简历，上面除了毕业院校和专业，几乎一片空白。他端详了许久，才从老花镜上方抬起眼，打量着眼前这个坐得笔直、脸色苍白的年轻人。
“大学生？”李馆长的声音很平静，听不出情绪。
“是。”周凯的嗓子有些发干。
“为什么来这儿？”
这个问题，周凯在来的路上预演了无数遍。他准备了“对生命有敬畏之心”、“想从事一份有意义的工作”之类的套话。可话到嘴边，看着李馆长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眼睛，他忽然觉得任何粉饰都显得可笑。
他咽了口唾沫，选择了最笨拙，也最真实的方式。
“我……找不到别的工作，需要一份工作活下去。”
李馆长扶了扶眼镜，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他。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只有墙上挂钟的秒针，在单调地走着，一格，一格，像是丈量着生命的刻度。
周凯的心沉了下去。他觉得，自己又搞砸了。
“我们这儿的工作，分白班夜班，两班倒。夜班的时候，整个馆里就你一个人值守，要巡逻，要接听电话，有时候半夜三更会送来新的……客人。”李馆长缓缓开口，刻意在“客人”两个字上停顿了一下，“你怕吗？”
怕吗？
周凯想起了陈玄那张懒洋洋的脸，想起了那句“你的财运，在‘火’里”。
他已经一无所有，像一缕在城市里飘荡的孤魂。孤魂，还会怕什么呢？
“不怕。”周凯摇了摇头，声音不大，却很清晰，“我有地方住，有饭吃，就不怕。”
李馆长终于露出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从抽屉里拿出一张入职表，推了过去。
“填一下吧。明天开始，先跟着老张干后勤，打扫卫生，熟悉环境。试用期一个月，能不能留下，看你自己。”
周凯愣在原地，直到李馆长又说了一句“笔在那边”，他才如梦初醒，几乎是扑过去拿起了那张表格。
当他用颤抖的手写下自己名字的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的人生，正沿着一条他从未设想过的诡异轨道，轰然转向。
殡仪馆的工作，和周凯想象中的完全不同。
没有惊悚，没有诡异，只有无尽的琐碎和一种深入骨髓的宁静。他的工作是后勤，每天天不亮就要起床，负责清扫告别厅、休息室和馆内所有的公共区域。
老张，带他的老师傅，是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他教给周凯的第一件事，不是怎么用消毒水，也不是怎么操作清扫工具，而是“尊重”。
“在这里，你扫的不是地，是别人最后的体面。”老张指着告别厅里一尘不染的地面，“家属们心里都装着天大的事，我们能做的，就是让他们走得顺心一点，别为这些小事再添堵。”
周凯把这句话记在了心里。
他干得很卖力，甚至有些笨拙的认真。每一个角落都用抹布擦拭得干干净净，告别厅外的白菊落了瓣，他会第一时间捡起来，连休息室里供家属喝水的一次性纸杯，他都会摆放得整整齐齐。
这里的工作很累，但奇怪的是，周凯的心，却前所未有地安宁。
在这里，没有人问他毕业于哪所大学，没有人关心他的职业规划，更没有人用那种挑剔和审视的目光来评判他。生命在这里被简化到了极致——来过，然后离开。
所有在外面世界里让他焦虑、让他自卑的条条框框，在这里都失去了意义。
他不再失眠了。每天累得倒头就睡，睡得格外踏实。馆里提供的一日三餐，虽然简单，但他吃得比过去任何一顿山珍海味都香。不过半个月，他苍白的脸上竟泛起了一丝血色。
他开始明白陈玄那句话的深意。
他的命格喜火。而这里，是人世间“火”最旺盛的终点。那些熊熊燃烧的，不仅仅是逝者的躯壳，似乎也烧掉了他身上那些让他辗转反侧的迷茫与浮躁。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进锻炉的废铁，在烈火的淬炼下，正在被剥离杂质，重塑筋骨。
这天上午，周凯正在骨灰寄存堂里做清洁。
这是一栋安静的建筑，一排排架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一个个小小的方盒。每个盒子上，都贴着一张黑白照片和逝者的名字。
周-凯的工作，就是用干净的软布，将这些架子和盒子上的浮灰，一一擦拭干净。
他做得很慢，很仔细。每擦拭一个盒子，他都会在心里默念一句逝者的名字，像是在跟一个未曾谋面的朋友打招呼。
有一个架子的最顶层，角落里，放着一个没有照片的盒子。上面的名字已经有些模糊，落款日期是十几年前。老张告诉他，这是无人认领的骨灰，家属再也没有出现过。
馆里的其他清洁工，擦到这里时，大多会忽略过去。
周凯却搬来了梯子，小心翼翼地爬上去。他用一块全新的布，将那个孤零零的盒子，仔仔细细地擦了一遍又一遍，直到它在灯光下，反射出温润的光泽。
他不知道，就在寄存堂门口，一双锐利的眼睛，正透过玻璃，静静地看着他的一举一动。
那是一个穿着黑色中山装的中年男人，身形挺拔，面容肃穆，虽然鬓角已有风霜，但眼神依然清亮有神。他身边簇拥着几位神情哀戚的家人，还有殡仪馆的李馆长，正低声向他介绍着什么。
男人没有听李馆长的话，他的全部注意力，都被玻璃墙内那个正在擦拭骨灰盒的年轻人吸引了。
他看着年轻人小心翼翼地爬上梯子，看着他用一块新布去擦拭那个无人问津的角落，看着他完成之后，还对着那个盒子，微微鞠了一躬。
那不是在完成一项工作。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对每一个生命的平等尊重。
男人的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老李，”他忽然开口，打断了李馆长的介绍，“那个年轻人，是你们馆里的员工？”
李馆长顺着他的目光看去，愣了一下，随即答道：“哦，是新来的，叫周凯，刚毕业的大学生。来半个多月了，小伙子人很老实，做事也踏实。”
“大学生？”男人眉头微挑，“哪个大学的？”
“好像是江城学院的，简历上写的。”
男人点了点头，没再多问，转身走进了告别厅。
一场肃穆的告别仪式结束，家属们陆续离开。周凯也完成了手头的工作，推着清洁车，准备去处理垃圾。
当他走到走廊拐角时，被人叫住了。
“小伙子，请等一下。”
周凯回过头，正是上午他隔着玻璃看到的那位中山装男人。李馆长跟在他身后，表情有些复杂。
“领导，您找我？”周凯有些局促不安，双手下意识地在工作服上擦了擦。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看着他，那目光温和而有力量，仿佛能看穿他的内心。
“你叫周凯？”
“是。”
“刚才在寄存堂，那个角落里的盒子，为什么擦得那么认真？”男人问道。
周-凯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愣了愣，老实地回答：“老张师傅说，要尊重。我想……不管有没有人记得，都应该被尊重。”
一句简单朴素的话。
男人听完，久久没有说话。他看着周凯那张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年轻脸庞，看着他那双清澈而真诚的眼睛，忽然笑了。
那是一种发自内心的、带着欣赏的笑容。
“好一个‘都应该被尊重’。”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张名片，递给李馆长，但眼睛，却一直看着周凯。
“老李，这个小伙子，我明天想看到他的全部资料，送到我办公室来。”
说完，他不再停留，转身带着家人，大步离开了殡仪馆。
李馆长拿着那张薄薄的名片，手却感觉有千斤重。他低头看去，只见上面印着一行简洁的黑字：
江城市民政局，局长，赵卫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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