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庙里的日子,因着求医者众,总是喧闹的。这日傍晚,送走最后一位病人,天色已擦黑。小泉揉着发酸的胳膊,长长舒了口气。阿蛮则忙前忙后地收拾着散落的药材和捣药罐,动作依旧有些笨拙,却比初来时好了太多。
小泉拿出今日周府送来答谢的食盒——自打治好了周老爷的头痛,这位富商隔三差五便差人送些精致吃食来。食盒打开,里面是几样油光水滑的荤菜:红烧肘子、香酥鸡、还有一大碗油焖大虾,香气瞬间飘满了破庙。
“阿蛮,快来吃饭!今天有好吃的!”小泉笑着招呼,他自己对吃食向来随意,倒是知道阿蛮最爱这些油水足的硬菜。
阿蛮闻言,眼睛唰地就亮了,像两盏小灯笼。他咂咂嘴,几乎是扑到食盒前,盯着那红亮亮的肘子,喉结上下滚动,口水咽得咕咚响。
小泉给他盛了满满一大碗米饭,又把大半的肉菜都拨到他碗里,自己只夹了几只虾和一点青菜。阿蛮也不客气,端起比他脸还大的海碗,埋头痛吃,风卷残云,吃得那叫一个酣畅淋漓,满嘴流油,嘴里还不住地发出满足的哼哼声。
小泉看着他这吃相,觉得比自己吃了还开心,一边慢条斯理地剥着虾,一边笑眯眯地问:“怎么样?周老爷家的厨子手艺不错吧?”
阿蛮嘴里塞得鼓鼓囊囊,含糊不清地猛点头:“嗯!嗯!香!真香!”
他吃得极快,一大碗饭和肉转眼就见了底。小泉正要把自己碗里剩的几只虾也给他,却见阿蛮突然停下了扒饭的动作。
他低着头,盯着碗底最后一点油汪汪的肉汁,以及粘在碗边的一颗饱满饭粒,拿着筷子的粗大手指微微有些发抖。
庙里一时只剩下柴火噼啪的轻响。
忽然,一颗巨大的、晶莹的水珠,“啪嗒”一声,砸进了空碗里,晕开一小圈油花。
紧接着,第二颗,第三颗……
小泉愣住了,诧异地看着阿蛮宽厚的肩膀一抽一抽的,压抑的、像是受伤野兽般的呜咽声低低地传了出来。
“阿……阿蛮?”小泉吓了一跳,手里的虾都掉了,“你怎么了?是……是噎着了吗?还是不舒服?”他第一反应就是阿蛮吃太快出了什么问题,连忙起身想去拍他的背。
阿蛮却猛地摇头,抬起胳膊用袖子胡乱地抹了一把脸,结果把油污和泪水混在一起,抹成了一个大花脸,看着又可怜又好笑。
“没……没噎着……”他声音嗡嗡的,带着浓重的鼻音,“恩公……这肉……太好吃了……”
小泉更懵了:“好吃……好吃你怎么还哭啊?”他实在无法理解这其中的逻辑。
阿蛮抽噎了几下,抬起头,眼圈红红的,看着小泉,那眼神里充满了一种与小泉此刻心情相似的、纯粹的茫然和委屈。
“俺……俺就是突然想起来……上次吃这么大块的肉……还是……还是俺爹娘活着的时候……”阿蛮断断续续地说着,眼泪又止不住地往下掉,“俺爹……俺爹过年时……也会买一小条肉……娘亲红烧了……俺能就着吃三大碗饭……”
他的话像是打开了某个闸口,平日里憨直少言的人,此刻却像是找到了宣泄的出口,磕磕绊绊地讲述起来。
他家乡在很远很远的山里,去年夏天发了大水,山洪冲垮了村子,也冲走了他的爹娘。他命大,抱着一根浮木活了下来,却成了无依无靠的孤儿。亲戚们嫌他饭量太大,是累赘,谁也不肯收留他,最后塞给他几个干饼子,就把他赶出了村子。
他一路流浪,给人扛活、打短工,就为了混口饭吃。可因为他吃得太多,往往干不了几天就被主家找借口辞退。饿极了,就挖野菜,掏鸟蛋,甚至跟野狗抢过食。
“他们……他们都嫌俺吃得多……说俺是饭桶……光吃不顶用……”阿蛮的声音越来越低,充满了自卑和难过,“俺知道俺笨,除了力气大,没啥本事……可是俺真的怕饿肚子……饿得肚子疼……眼前发黑……”
他流浪了不知道多久,走了多远,才懵懵懂懂地来到了白石口镇。那天在酒楼,他实在是饿得受不了了,闻着饭菜香味就走不动道,这才豁出去想先吃了再说,结果……
“恩公……你是第一个……让俺吃饱饭的人……”阿蛮抬起泪眼,看着小泉,那眼神纯粹而真挚,像只被遗弃许久终于找到归宿的大狗,“你不嫌俺吃得多,还给俺肉吃……你对俺真好……比俺那些亲戚好一千倍一万倍……”
他越说越激动,忽然放下碗,就要给小泉磕头:“恩公!你让俺跟着你吧!俺有力气!俺能给你干活!劈柴挑水、打架赶人,俺啥都能干!俺不要工钱!只要……只要一天能给俺两个……不!一个馒头就行!俺吃得少!真的!”
小泉早已听得愣在原地,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又酸又涩。他从小跟着师傅在山里长大,虽然清苦,但师傅从未让他挨过饿,受过冻。他第一次知道,原来山下的世界,有人会为了一口饱饭而流离失所,卑微至此。
他看着阿蛮那副生怕被再次抛弃的惶恐模样,看着那张挂满眼泪和油渍的憨厚脸庞,鼻子一酸,自己的眼眶也有些发热。
他赶紧上前拉住要下跪的阿蛮,声音有些哽咽:“你……你快起来!谁要你磕头了!谁说你光吃不顶用了?你帮我那么多忙,要不是你,我早就被欺负了!”
小泉用力把他按回凳子上,拿起自己的碗,把里面所有的虾和菜都一股脑倒进阿蛮的空碗里,又把那个没剥的虾塞到他手里,语气故意装得凶巴巴,却带着藏不住的柔软:“吃!都吃完!以后有我一口吃的,就绝不会饿着你!跟着我,肉不敢说天天有,但饭一定管饱!听到没有!”
阿蛮捧着突然又变得满满的碗,看着里面红彤彤的大虾,眼泪流得更凶了,嘴角却忍不住向上咧开,又哭又笑,重重点头:“嗯!俺听到了!恩公!俺……俺以后一定更卖力干活!”
停在药柜顶上的鹦鹉歪着头看着底下这又哭又笑的两个少年,似乎理解不了这复杂的人类情感,忽然扯着嗓子打破了这感人的气氛:
“饿死鬼!哭包!呱呱!”
“管饱!管饱!傻大个!呱!”
小泉和阿蛮同时一愣,对视一眼,忽然都破涕为笑。破庙里悲伤的气氛被这聒噪的鸟叫冲散,只剩下温暖的篝火、食物的香气,和两个少年之间悄然建立起的、笨拙却坚实的羁绊。
阿蛮用力抹干净脸,再次端起碗,这一次,他吃得慢了些,仿佛每一口米饭,每一丝肉味,都带着前所未有的踏实和温暖。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山医逍遥行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