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猎的喧嚣与惊悸,最终被一种刻意维持的平静所掩盖。大队人马浩浩荡荡返回宫城,金色的琉璃瓦在春日下闪耀,却照不进深宫中人内心的幽微角落。
二皇子殷承瑞的伤势在景偃太医的精心调理和那碗蕴含特殊生命力的汤药的滋养下,恢复得出乎意料的快。皮肉伤疤渐渐淡去,苍白的小脸也重新透出红润,他甚至能在宫人的搀扶下缓慢行走。
然而,德妃和周围人渐渐察觉出一丝异样。
她的瑞儿,眼神依旧是那双清澈的大眼睛,但往昔那份洞悉一切的灵慧光芒,似乎黯淡了。他变得很安静,不像以前那样缠着她问东问西,对太傅教授的经义策问,反应也迟钝了许多。有时,德妃耐心讲解半天,他只是睁着懵懂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她,需要反复解释才能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以往举一反三、语出惊人的聪慧,仿佛真的随着那场坠马事故,被摔得支离破碎。
“瑞儿,今日太傅讲的《论语》‘为政以德’一句,可明白了?”德妃柔声问道。
殷承瑞歪着头,想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说:“嗯……就是说……当皇帝……要好……”他努力组织着语言,却显得吃力而幼稚。
德妃心中一阵刺痛,强笑着抚摸他的头:“瑞儿真乖,明白了就好。”转身之际,眼底的忧虑却浓得化不开。
宫人们私下也窃窃私语,都说二殿下经此大难,虽保住了性命,但那份天赐的聪颖,怕是折损了。
这些议论,自然也传到了永昭耳中。她心中存疑,更有一丝不安与愧疚。她冒险用了那禁忌的方法,难道救回的,只是一个空壳?这代价,究竟值不值得?这种念头如同毒蚁,啃噬着她的心。
她终于寻了个机会,在御花园僻静的角落“偶遇”了前来请脉的景偃太医。屏退左右,永昭的声音压得极低,透着一股担忧:“师傅,瑞儿他……近日看来,身子是大好了,只是……思维反应,较之从前,似乎……迟缓了许多……”她抬起眼,目光紧紧锁住景偃,暗示意味明显,“这……这莫非是……那汤药的缘故?”她指的是那碗混入她鲜血的、逆天改命的汤药。
景偃太医面色凝重如铁,他完全明白永昭在问什么,也更清楚这问题的致命性。他沉吟良久,仿佛在字斟句酌,最终才用极低的声音,措辞极为谨慎地回应:“公主明鉴。殿下能苏醒,能恢复行动坐卧如常,已是不幸中之万幸。此等重伤,换作常人,早已……唉,全赖……那碗汤药激发的磅礴生机,固本培元,硬生生将他从鬼门关拉了回来。此乃……逆天之功,毋庸置疑。”
他先斩钉截铁地肯定了血液的救命效果,这是稳住永昭,也是稳住他自己。
随即,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医者的沉重与一种对生命奥秘的无奈叹息:“然……公主,颅脑之伤,最是精妙复杂,犹如国之枢机,弦丝牵绊,细微损伤便可影响全局。殿下坠马时头部遭受的撞击,力道千钧,恐已伤及根本。或许……或许是那骤然注入的庞大生机与药力,在强行催发愈合、冲击颅内淤堵之时,犹如洪水冲闸,虽疏通了主干,却未能尽如人意,反致某些更细微、更关键的经络错位或淤塞加重……此等损伤,深藏于髓海之间,确非寻常药石,甚至……非寻常之力所能完全窥探与逆转。”
他看向永昭,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既有对医学极限的无力感,更有一种超越君臣的、近乎长辈的宽慰与提醒:“如今殿下能保住性命,四肢无损,五官端正,已是苍天庇佑,陛下洪福。或许……天意如此,欲使其敛去锋芒。能平安喜乐,安稳度此一生,于殿下而言,未尝不是一种福分。公主……您已竭尽全力,问心无愧,万勿……万勿过于自责,以免损伤自身心神。”
景偃的回答,既给出了一个符合医理的理由,巧妙地将责任从“血液本身”转移到“伤势过重”和“治疗过程不可避免的副作用”上,安抚了永昭可能产生的愧疚,同时又严守了血液的秘密,暗示此事因果复杂,不应、也不能再深究。
永昭听罢,默然良久。景偃的话有理有据,她无法反驳,心中虽仍有疑虑的阴影盘旋,但也只能勉强接受这个解释。看着如今变得“普通”甚至有些“愚钝”的弟弟,她心中那份因梅林旧怨而生的隔阂,似乎被一种源于生命本身的怜惜与责任所取代。
她轻声道:“我明白了……有劳师傅费心。”
与此同时,永宁公主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内心风暴。最初的惊吓与恐惧过后,巨大的愧疚感几乎将她吞噬。她不再是那个骄纵任性、目中无人的小公主,仿佛一夕之间长大了许多。她开始小心翼翼地靠近弟弟的宫殿,带着一种赎罪般的心情。
她搜罗来最精巧新奇的玩具,笨拙地讲着从宫女那里听来的、并不好笑的故事,甚至有一次,她看到宫人喂药,竟鼓起勇气,学着样子,想亲手喂弟弟。结果因为紧张,药汁洒了殷承瑞一身,她吓得脸色发白,手足无措。反而是殷承瑞,抬起那双显得懵懂的眼睛,看着她通红的眼眶,竟咧开嘴,露出一个有些迟缓却无比纯净的笑容,含糊地安慰道:“永宁姐姐……不哭……瑞儿……不怪你……瑞儿……不疼了……”
这句话,如同最后一击,彻底击碎了永宁心中残存的骄纵堡垒。她“哇”的一声哭出来,不是委屈,是释然,是悔恨,也是一种新生的情感——一种纯粹而不掺杂质的姐弟之情在她心中破土萌芽。
她紧紧握住弟弟的手,抽噎着说:“瑞儿乖,姐姐以后……以后一定保护你,再也不让人欺负你!”她发誓要好好保护这个因为她的过错而“变笨了”的弟弟,这成了她成长中沉重却宝贵的一课。
然而,这深宫之中,真正的波涛永远隐藏在看似平静的水面之下。无人知晓,在殷承瑞那看似懵懂迟钝、人畜无害的眼神深处,藏着一片远超年龄的清醒与冷冽的成熟。
柳氏一族的覆灭、母妃抱着他时那绝望的哭泣与颤抖、坠马瞬间的天旋地转与深入骨髓的恐惧……还有,他昏迷前最后一瞥,看到的父皇赶来时,那深沉难测的目光——那目光里,有帝王的震怒,有对局势的审视,但独独缺少了一种父亲面对濒死爱子时应有的、撕心裂肺的痛惜,反而带着一丝……近乎评估价值的冷漠……
一次次残酷的现实,早已将殷承瑞一颗早慧的心催熟。而这次坠马,更是让他付出了血的代价,终于换来了彻底的清醒:他终于参透了母亲处处让他“藏拙”的苦心,也看清了那“神童”光环在吃人的宫廷里,是何其危险的催命符。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这过人的聪慧,尤其属于皇室血脉的聪慧,招来的从来都是杀身之祸。
“藏拙”,收敛所有锋芒,扮演一个伤后智力受损、平庸甚至愚钝的皇子,是他活下去的唯一选择。他小心翼翼地扮演着一个“伤后愚钝”的皇子,将所有的敏锐与思虑深深埋藏,静待时机。
唯有在面对皇兄殷承稷时,他才会偶尔流露出一丝真实的依赖。皇兄会来看他,带来宫外的有趣小玩意儿,耐心地陪他玩一些简单的游戏,眼神里的关切是真诚的。那份沉稳、仁厚与担当,是殷承瑞在这冰冷宫墙内,所能感受到的、为数不多的、真实的暖意。皇兄,是他心中真正认可的、未来君主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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