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书记的声音不高,却像一柄沉重的法槌,重重敲在现场每个人的心上。
那是一种久居上位,常年与各种复杂案件打交道后,沉淀下来的威严。嘈杂的人群瞬间安静了,连张大强鬼哭狼嚎般的哭声都像是被掐住了脖子,硬生生卡在了喉咙里,只剩下几声尴尬的抽噎。
周启明抬起头,额头上已经磕出了血印,混着灰尘,看起来狼狈不堪。他看着钱书记那张在市里的各种会议和新闻上见过无数次的脸,心中非但没有畏惧,反而涌起一股绝处逢生的狂喜。
正主来了!能拍板的人来了!
“钱书记!”他非但没有起来,反而将身体挺得更直,声音因为激动和一夜未眠而嘶哑,却异常洪亮,“我,周启明,有罪!我向组织坦白,向人民谢罪!求书记您,亲自督办,严查我们!”
钱书记的眉头拧得更紧了。他什么场面没见过?威逼利诱的,喊冤叫屈的,装疯卖傻的,可像周启明这样,一个有头有脸的副局长,跪在自家大门口,用一种近乎逼宫的姿态,求着自己去查他,这绝对是头一遭。
这不合常理。事出反常必有妖。
钱书记没有立刻表态,他锐利的目光从周启明身上,缓缓移到了旁边已经哭成泪人的张大强身上,又扫了一眼周围那些高高举起的手机。他知道,今天这事如果处理不好,明天市纪委就会成为全市的笑柄。
“影响不好。”他淡淡地说了四个字,语气里听不出喜怒,“有什么问题,进去说。在这里跪着,是想给谁看?是想威胁组织吗?”
最后一句,语调微微上扬,带着一股冰冷的寒意。
张大强被这股气场吓得浑身一哆嗦,下意识就想爬起来。可周启明却像是铁了心,他一把按住张大强的肩膀,再次重重磕了一个头。
“我们不敢威胁组织!我们是真心悔过!”周启明抬起头,眼神里竟带着一丝悲壮和恳求,“书记,我们怕啊!我们怕时间长了,我们的罪证就湮没了!我们怕组织工作太忙,顾不上我们这种小案子!我们今天就在这里跪着,什么时候调查组成立了,我们什么时候起来!”
这番话,说得是滴水不漏,姿态低到了尘埃里,却又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偏执。
周围的干部们彻底看傻了。这是什么路数?怕组织不查自己?还担心组织工作太忙,顾不上他?这说的是人话吗?
钱书记深深地看了周启明一眼,他从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看到的不是悔恨,不是坦荡,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
他在怕。他在怕一种比纪委调查更可怕的东西。
“好。”钱书记终于松了口,他转头对身后已经吓得脸色发白的办公室副主任说,“把他们两个,带到三号谈话室。另外,通知第一纪检监察室的同志,马上过来。”
说完,他不再看那两人一眼,背着手,径直走进了大院。
听到“第一纪检监察室”这几个字,周启明和张大强同时松了一口气,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骨头,瘫软在了地上。那是纪委里最核心、办案力度最大的部门。
他们知道,自己的“赎罪”之路,终于走上了正轨。
……
市纪委,三号谈话室。
房间不大,墙壁是浅灰色的软包,能吸收掉一切多余的声音。一张长条桌,几把椅子,头顶上明亮的灯光,将整个房间照得没有一丝阴影。
王建国,第一纪检监察室的老纪检,从业超过二十年,见过的贪官比普通人一辈子见过的老板都多。他端着茶杯,慢悠悠地吹着上面的热气,眼神平静地看着坐在对面的两个“嫌疑人”。
他身边的年轻人小张,则显得有些兴奋和紧张,手里的笔握得紧紧的,准备记录下这离奇案件的每一个细节。
按照流程,他们应该先进行政策宣讲,给对方施加心理压力。可今天,这套流程似乎完全用不上了。
因为对面的两个人,比他们还急。
“王主任,张同志,这是我连夜写好的交代材料,所有细节,分毫不差!”周启明将自己的文件袋双手推了过去,语气诚恳得像是在汇报工作,“包括当年我们如何利用项目审批的漏洞,如何分两次将一百万拨款套取出来,如何伪造工程验收报告,以及……赃款的去向,我都写清楚了。”
他顿了顿,补充道:“其中,我分得六十万,张大强分得四十万。我的那部分,一部分买了房,就是我现在住的那套,另一部分……给我爱人买了些包和首饰。张大强的那部分,也基本用于购房和日常开销。我们愿意主动退赃,就算砸锅卖铁,也一定把这笔钱补上!”
王建国旁边的年轻人小张,笔尖在纸上划拉得飞快,脸上是掩饰不住的惊奇。他还是第一次见到交代问题如此主动、如此清晰、生怕自己记漏了的。
“还有我!还有我!”张大强见状,也赶紧把自己的那个牛皮纸袋推了过去,因为哭了一早上,声音还带着浓重的鼻音,“王主任,这是我写的,可能没周局……没周启明写得那么条理,但我保证,句句属实!我对不起党,对不起人民,更对不起石磨村的乡亲们啊!”
说着,他竟又开始抹起了眼泪。
王建国放下茶杯,拿起周启明那份堪称“范本”的交代材料,一目十行地看了起来。越看,他那张古井无波的脸上,表情就越是古怪。
这份材料,写得太详细了。时间、地点、人物、经手的银行账户、甚至当年为了做假账找的是哪家打印店,都写得清清楚楚。这不像是交代罪行,倒像是在提交一份完美的结案报告。
“周启明同志,”王建国缓缓开口,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根据你材料里说的,这件事情,发生在十年前。为什么,选择在今天,主动向组织坦白?”
这是最核心的问题。
周启明身体一震,似乎这个问题触及到了他最恐惧的地方。他脸色瞬间又白了几分,但嘴上却早已准备好了说辞:“王主任,这十年来,我没有一天睡过安稳觉!良心上的谴责,精神上的压力,日日夜夜都在折磨我!最近,我更是夜不能寐,总觉得党徽就在我眼前盯着我,人民的眼睛也在盯着我!我实在是受不了这种煎熬了!我今天来,就是想求个解脱,求个心安!”
这番话说得声情并茂,如果不是他眼神深处那无法掩饰的惊恐,几乎可以评选为年度最佳悔过发言。
“对对对!”张大强在一旁疯狂点头附和,“我们就是来求心安的!求组织给我们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王建国和小张对视了一眼,都在对方的眼中看到了一丝荒诞。
从业多年,他们太清楚了。一个能将秘密保守十年的人,他的心理防线,早已坚如磐石。什么良心谴责,什么精神折磨,对他们来说不过是说给外人听的笑话。
突然坦白,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是利益链条上出了问题,被人抓住了把柄,想用自首来换取宽大处理。要么,就是他们用这个案子,来掩盖一个更大、更严重的案子。
“好,我们知道了。”王建国合上材料,语气平静,“你们的材料,我们会认真核实。你们先在这里休息一下,喝点水。”
说完,他便带着小张,拿着两份滚烫的“罪证”,走出了谈话室。
门一关上,小张就憋不住了:“王哥,这俩人……是不是精神上有点问题?我怎么感觉他们不是来投案的,是来许愿的,生怕我们不收下这份‘大礼’。”
王建国没有笑,他走到走廊尽头的窗边,点上了一支烟,眉头紧锁。
“去档案室,把十年前所有关于清水镇水利项目的卷宗都调出来,特别是那个石磨村水库的项目,我要看原件。”
“好!”
“另外,”王建国吸了一口烟,缓缓吐出,“查一下,周启明和张大强最近都接触了什么人,发生了什么事。特别是清水镇那边,有没有什么异常情况。”
他有一种强烈的直觉,这桩离奇的自首案背后,一定藏着一个他们还未触及到的、更深层次的秘密。
半小时后,一份落满了灰尘、纸页已经泛黄的卷宗被送到了王建国的办公桌上。卷宗的封皮上,“清水镇石磨村饮用水水库修建项目”几个字,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他翻开卷宗,里面的文件寥寥无几,一份拨款申请,一份批复文件,以及一份薄薄的、只有一页纸的验收报告。在验收报告的“项目负责人”一栏上,赫然签着“张大强”的名字。而在市局的批复文件上,则有周启明龙飞凤舞的签名。
一切都和他们交代的一模一样。这桩案子,证据链清晰,事实明确,简单得有些过分。
与此同时,小张也带回了初步的调查信息。
“王哥,查到了!清水镇那边最近出了件大事,那个‘形象提升工程’的豆腐渣项目,视察当天就塌了,在网上闹得沸沸扬扬,刘主任和他外甥都进去了。”
“这事我知道。”王建国点了点头,“跟周启明他们有关系吗?”
“直接关系没有。但是……”小张的表情变得有些微妙,“这个案子平息之后,清水镇政府内部搞了一次‘整风运动’,据说效果好得邪门。然后,就在前两天,清水镇新上任的林镇长,派了一个叫苏正的年轻科员,去石磨村调查饮水困难的问题,还写了一份调查报告……”
“苏正?”王建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个名字。他记得,在“豆腐渣工程”的案卷里,似乎也看到过这个名字。那个写下“惊天地泣鬼神”批注的年轻人。
“对!”小张压低了声音,凑近了说,“最关键的是,就在苏正提交那份关于石磨村缺水问题的报告之后,第二天,怪事就发生了。张大强家里水管爆裂被淹,周启明在单位开会被矿泉水瓶给炸了……”
王建国夹着烟的手,在空中微微一顿。
他看着桌上那份尘封了十年的卷宗,又看了看周启明和张大强那两份写满了“求生欲”的交代材料,一个匪夷所思的、完全超出了他二十年办案经验的念头,第一次,在他的脑海中,缓缓浮现。
难道……这世上,真有什么科学无法解释的事情?
他掐灭了烟头,拿起桌上的内线电话,拨通了钱书记的办公室。
“书记,案子基本清楚了。人证物证俱在,两人供认不讳。这桩尘封了十年的悬案,可以说,在今天,一天之内,就真相大白了。”
电话那头,钱书记沉默了片刻,问道:“建国,你以你多年的经验判断,这件事,就这么简单吗?”
王建国看着窗外,天色已经大亮。他想起了周启明眼中那极致的恐惧,想起了小张口中那些离奇的“意外”,最终,只是沉声回答:“书记,案子本身,很简单。但他们自首的动机,恐怕不简单。”
钱书记在那头,久久没有说话。他挂掉电话,看着桌上关于清水镇的所有简报,目光最终停留在了“苏正”那个名字上。
他拿起笔,在那个名字下面,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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