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廊里的烟味呛人,混杂着廉价香精和焦油的味道,像一层无形的黏膜,附着在墙壁和空气中。那两个年轻干部的闲谈,字字句句都像冰冷的钢针,扎进苏正的耳朵里。
他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靠在拐角冰凉的墙壁上,让那股烟味包裹住自己,仿佛这样能掩盖他心头的波澜。
颜秘书……县长的秘书。
钱书明……县委办副主任。
刘主任……清水镇被免职的办公室主任。
远房表亲,靠山,打招呼。几个简单的词,像穿针引线,将之前所有零散的珠子都串了起来,构成了一幅清晰、冷硬且丑陋的关系图。
原来,他扳倒刘主任,在对方看来,不只是拔掉了一颗钉子,更是当众给了钱书明一记耳光。而钱书明背后,站着的是颜秘书。这记耳光,最终会扇在颜秘书的脸上。
在这样的权力结构里,面子,有时候比里子更重要。
他之前以为,钱书明的刁难,只是小人得志后的职场倾轧,是狐假虎威的个人报复。现在看来,他想得太简单了。这不是钱书明一个人的意思,这很可能是颜秘书的默许,甚至是一种不动声色的敲打。
他们要的,不仅仅是让苏正出丑,更是要借此打压林晚晴,否定清水镇的成绩,向县委书记马书记证明:你们看重的人和事,不过是个笑话。
走廊尽头的窗户透进一丝光亮,将浮动的尘埃照得清清楚楚。苏正看着那些无序飞舞的微粒,感觉自己就像其中之一,被卷入了一场看不见的气流。
不行,道听途说,终究是捕风捉影。在体制内,最忌讳的就是凭着一点风言风语就做出判断和行动。他需要确认。
苏正整理了一下衣领,脸上的表情恢复了惯常的平静,转身走回会场。
会场里的人更多了,嗡嗡的交谈声汇成一片。他没有立刻回到自己的座位,而是目光在人群中搜寻。很快,他找到了目标。
在会场靠后的一个角落里,坐着一个头发花白的老干部。苏正对他有印象,是县档案局的一位副局长,姓王,快退休了,在单位里属于那种不争不抢、谁也不得罪,但心里什么都明白的老人。更重要的是,苏正记得,在镇政府的旧档案里,看到过这位王副局长和他爷爷年轻时的一张合影。虽然算不上深交,但至少有一份香火情在。
苏正端起桌上自己那杯未动过的茶水,缓步走了过去。
“王局长,您好。”苏正走到跟前,微微躬身,声音里带着晚辈应有的尊敬。
老干部正低头看着一份报纸,闻声抬起头,扶了扶老花镜,眯着眼打量了苏正半天,才恍然道:“哦……你是……小苏,对吧?清水镇的那个。”
“是,王局长,您记性真好。”
“呵呵,人老了,记性不行喽。”王副局长笑着摆摆手,指了指身边的空位,“坐,坐。今天你们清水镇可是主角啊。”
苏正顺势坐下,将手里的茶杯放到桌上,像是随意聊天一般开口:“我们就是来向各位领导汇报工作的,谈不上主角。倒是钱主任,我看他今天忙前忙后,把会场安排得井井有条,真是辛苦。”
他提起“钱主任”三个字,刻意放缓了语速,同时仔细观察着王副局长的表情。
果然,听到这个名字,王副局长的眼皮几不可见地跳了一下,他放下报纸,端起自己的搪瓷茶缸喝了一口,茶叶末子沾在了嘴唇上。
“小钱嘛,年轻人,有干劲,脑子也活络。”王副局长的评价很官方,很圆滑,听不出任何个人情绪。
苏正知道,对这种老机关,必须把话递到嘴边,他们才肯接。
他故作苦恼地笑了笑:“是啊,钱主任能力强,人脉也广。我们镇之前那个刘主任,听说就是钱主任的亲戚?上次刘主任被处分,我们还担心钱主任会对我们镇里有看法,今天看他这么热情,我这心里才算踏实了。”
苏正这番话,说得半真半假,既像是晚辈在向前辈请教人情世故,又像是在无意中透露自己的担忧,姿态放得很低。
王副局长捏着茶缸的手指顿了顿。他抬眼,透过老花镜的镜片,深深地看了苏正一眼。那眼神浑浊,却带着一丝洞悉世事的锐利。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反问道:“你爷爷……身体还好吧?”
“我爷爷已经走了好些年了。”苏正的声音低了下去。
“哦,哦,对,看我这记性。”王副局长叹了口气,眼神里流露出一丝追忆,“你爷爷那个人啊,是个真正的老革命,一辈子耿直,眼睛里揉不进沙子。你这脾气,倒是有几分像他。”
场面一时有些沉默。
半晌,王副局长才放下茶缸,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桌面,声音压得极低,仿佛是说给自己听的:“清水镇的刘福海,他妈,是钱书明奶奶的亲侄女。这关系,说远不远,说近不近。但刘福海能去清水镇,不是钱书明安排的。”
苏正的心提了起来,他知道,关键的信息要来了。
“是颜秘书。”王副局长只说了三个字,便停住了,端起茶缸,吹了吹上面浮着的茶叶,不再言语。
虽然只有三个字,但对苏正来说,已经足够了。
这不仅证实了那两个年轻干部的闲聊,更揭示了这条关系网的真正核心——县长秘书,颜文昭。
钱书明只是台前跳得最欢的那个小丑,真正的提线人,是这位始终面带微笑、安坐于主席台之上的颜秘书。
一股寒意顺着苏正的脊椎向上蔓延。他现在完全明白了,钱书明篡改数据,只是这盘棋的第一步。只要他在会上念错,钱书明就会立刻发难,坐实他“业务不精、态度轻浮”的标签。紧接着,颜秘书就可以顺理成章地在县长面前“惋惜”地提上一句,说马书记看重的人,也不过如此。
一石三鸟。既报了刘主任被免的仇,又打了苏正和林晚晴的脸,最终还削弱了县委书记马书记的威信。好一招阴险毒辣的连环计。
“小苏啊。”王副局长忽然又开口了,他看着苏正,语重心长,“你很像你爷爷,这是好事,也是坏事。水至清则无鱼,有时候,眼睛不用看得太明白,路才能走得更顺当。”
苏正知道,这是老前辈的肺腑之言,是金玉良言。
他站起身,对着王副局长,郑重地鞠了一躬:“谢谢您,王局长,我记下了。”
王副局长摆了摆手,重新拿起了报纸,不再看他。
苏正转身走回自己的座位,步履沉稳。路过钱书明那一桌时,钱书明正和邻座的人相谈甚欢,他感受到了苏正的目光,回头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笑容,口型仿佛在说:“加油。”
那笑容,此刻在苏正眼里,比哭还难看。
“问清楚了?”林晚晴见他回来,低声问道。她的手心已经渗出了一层薄汗。
苏正坐下,没有说话,只是对她点了点头。
一个点头,林晚晴的心沉了下去。她知道,最坏的猜测成真了。她看着主席台上那个文质彬彬的颜秘书,第一次感受到了这张无形之网的窒息感。
“那……”她刚想问怎么办,却看到苏正从公文包里,将那份他自己手写的稿子拿了出来,放在了那本“精美”的汇报材料旁边。
然后,苏正拿起桌上的矿泉水,拧开瓶盖,喝了一口。他的动作不疾不徐,仿佛即将要面对的,不是一场精心设计的围剿,而是一次再寻常不过的发言。
林晚晴看着他平静的侧脸,那份从容,让她那颗因为紧张和愤怒而狂跳的心,竟然也慢慢平复了下来。她不知道苏正的底气从何而来,但她选择相信。
就在这时,主席台上的麦克风发出了“嗡”的一声轻响,主持人走到了台前。
“各位领导,各位同志,大家上午好!”
洪亮的声音通过音响传遍整个礼堂,原本有些嘈杂的会场瞬间安静下来。
“清源县乡镇工作先进经验现场交流会,现在开始!”
全场的灯光似乎都暗了一些,只有主席台和前几排的发言席,被照得雪亮。
主持人简单地介绍了一下与会的领导,然后清了清嗓子,声音变得更加激昂:“过去的一年,我们清源县在县委县政府的正确领导下,各项工作都取得了长足的进步!尤其是一批先进乡镇,勇于创新,敢于担当,为全县的发展做出了突出贡献!今天,我们首先有请清水镇的林晚晴镇长,为我们介绍清水镇在解决历史遗留问题、推动乡村振兴方面的先进经验!大家掌声欢迎!”
雷鸣般的掌声响起。
钱书明在前排带头鼓掌,他一边拍着手,一边回头看向林晚晴和苏正,脸上的笑容灿烂得像一朵向日葵。
林晚晴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衣角,深吸一口气,迈步向发言台走去。
苏正的目光,没有看走向主席台的林晚晴,也没有看台下鼓掌的众人。他的视线,越过人群,落在了钱书明面前那本摊开的、和他手中一模一样的“精美”汇报材料上。
他知道,钱书明此刻一定也在等着,等着林晚晴的发言结束,等着自己走上那个万众瞩目的舞台,然后,念出那个被他精心修改过的、致命的错误数字。
苏正的嘴角,勾起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弧度。
他放在膝盖上的手,轻轻敲了敲那份手写的稿纸。稿纸的角落里,那句用英雄钢笔写下的批注,墨迹已干,字迹沉稳。
“……祝愿我们清源县的会风越来越‘实’,让所有弄虚作假的内容,都显出原形!”
好戏,该开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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