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掌声,是这间庄严肃穆的礼堂里,此刻唯一的声音。
它从后排那些最基层的角落里引燃,带着压抑许久的快意,迅速燎原。那些常年埋首于文山会海,被各种指标和报告折磨得心力交瘁的乡镇干部们,拍得最用力,脸上的神情,是久旱逢甘霖般的激动。
掌声蔓延至中场,那些各局、各办的负责人,起初还有些矜持,但看着身边的人都站了起来,也只能跟着鼓掌。只是他们的掌声里,多了一份审时度势的计算,眼神在主席台和台上的苏正之间,飞快地游移。
林晚晴也站着,她也在鼓掌,手心却沁出了一层薄汗。她看着台上的苏正,在山呼海啸般的掌声中,他依然是那副有些局促的模样,微微躬着身,像一个偶然闯入盛大宴会的孩子。可他的身影,却从未如此高大。骄傲,与一种更深沉的担忧,在她心中交织翻涌。
她知道,这掌声是苏正用一场豪赌换来的。他赢了,赢得满堂喝彩。可赌桌的另一头,坐着的是颜世宽,是那张由利益和人情编织而成的大网。今天这张网被捅破了一个窟窿,明天,它只会以更凶狠的方式,收得更紧。
会场中,唯一没有掌声的角落,死寂得像一片真空地带。
县长秘书颜世宽,静静地坐在原位。他没有看任何人,只是低头,用一块雪白的手帕,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那支金丝眼镜的镜片。他的动作很慢,很稳,仿佛在进行某种神圣的仪式。但那过于用力的指节,和镜片上反射出的、周围人群扭曲的身影,暴露了他内心的滔天巨浪。
他身旁的钱书明,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骨头,瘫在椅子里,对周遭的一切都失去了反应。那雷鸣般的掌声,对他而言,不是赞誉,而是送葬的哀乐。每一声,都像一记重锤,砸在他的棺材板上。
终于,掌声在主席台中央那道身影的抬手示意下,渐渐平息。
会场再次安静下来,几百道目光,重新聚焦在县委书记周源的身上。
周源的脸色依旧平静,他环视全场,声音通过麦克风,沉稳地传遍每一个角落。
“刚才,苏正同志说得很好。”
没有长篇大论,没有官样文章,就是这样一句简单直接的肯定。
但从县委一把手的口中说出,这句话的分量,重如泰山。
“他说,材料写得再好,会开得再多,如果老百姓不满意,那一切都是零。”周源重复了苏正的话,目光变得锐利起来,“这句话,我希望今天在座的每一位同志,都给我牢牢地记在心里,刻进脑子里!”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台下许多干部,都不由自主地挺直了腰杆。
“我们清源县的一些干部,这些年,得了一种病。”周源的语调陡然转冷,“病根,就是苏正同志刚才讲的,形式主义,文牍主义!喜欢把功夫下在笔头上,而不是田埂上;喜欢在办公室里当‘画家’,给数据涂脂抹粉,而不是去村口当‘泥瓦匠’,给老百姓解决实际问题!”
这番话,比苏正的发言更加辛辣,更加直接。会场里的空气仿佛都凝固了,许多人甚至能感觉到后背渗出的冷汗。
“今天,就在我们全县干部大会上,就在这份本该严肃认真的会议材料上,就出现了这种涂脂抹粉的问题!”周源的话锋,如同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切向了问题的核心。“一百二十万,变成一百五十万。这背后,是有人想让材料变得‘好看’,还是想让某些人当众‘难看’,我想,总有人心里是清楚的!”
他说话的时候,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钱书明和颜世宽的方向。
钱书明浑身一哆嗦,那刚刚熄灭的恐惧,再次如潮水般将他淹没。
颜世宽擦拭镜片的动作,停顿了一秒。
“苏正同志刚才说,这是一种‘提醒’。我看,这更是一种‘警告’!”周源的声音陡然拔高,“警告我们,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事实的真相,是任何人都涂抹不掉,篡改不了的!谁要是想拿工作当儿戏,拿文件当工具,拿同志当垫脚石,最后,只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他重重地一拍桌子,发出“砰”的一声闷响。
“这个年轻人,有锐气!我们清源县的干部队伍里,就需要这样的锐气,来冲一冲那些陈腐的、僵化的、不作为的歪风邪气!”
周源看着台上的苏正,眼中是毫不掩饰的欣赏。
这,才是真正的赞赏。不是私下里的褒奖,而是在全县干部面前,以县委书记的身份,为这个年轻人的行为定性,为他的发言背书。
这不仅是在夸奖苏正,更是在保护他。有了周书记这番金口玉言,今天苏正捅出的所有乱子,都变成了“敢于讲真话”的先进事迹。谁再想拿这件事攻击他,就是公然跟县委书记唱反调。
林晚晴的心,终于稍稍放回了肚子里。她看着周源,这位以铁腕着称的书记,今天展现出的,是高明到极致的政治手腕。他借着苏正点燃的这把火,顺势烧向了他早就想整顿的官场积弊。
“好了,”周源收回目光,语气恢复了平静,“今天的会议,议程暂时调整。上午的会议到此结束。下午,召开全县干部作风整顿动员会,所有人不准缺席!”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台上的苏正和台下的钱书明。
“苏正同志,钱书明同志。你们两个,跟我来。”
话音落下,周源没有再多说一个字,转身便朝着主席台后方的通道走去。
这一次,再没有人觉得意外。
苏正深吸一口气,从讲台上拿起自己那份手写的稿子,叠好,放进口袋。然后,他对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再次深深鞠了一躬,才转身跟了上去。
台下的钱书明,在身边人的推搡下,如同行尸走肉般站了起来。他的两条腿软得像面条,几乎是被人半架着,拖向了那个决定他命运的后台通道。
几百道目光,汇聚成一条无形的河流,目送着这三个身影消失在黑暗的入口。
通往后台的走廊很长,很安静,只有几人深浅不一的脚步声。周源走在最前面,步履稳健。苏正跟在后面,不远不近。钱书明则被两名工作人员架在最后,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喘息,像一只离了水的鱼。
走廊尽头,是一间小型的贵宾休息室。
周源推门进去,没有开主灯,只开了墙角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他脱下外套,随意地搭在沙发背上,然后自己坐到主位,给自己倒了一杯热茶。
他没有说话,只是慢条斯理地吹着杯口的热气。
苏正站在门口,没有进来,也没有坐下,就那么安静地站着。
钱书明被架进来,一松手,就“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书……书记……我错了……我鬼迷心窍……我不是人……”他语无伦次地哭喊着,眼泪鼻涕流了一脸,再没有半分县委办副主任的风采。
周源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他呷了一口茶,才缓缓开口,声音不大,却像冰锥一样扎人。
“钱书明。”
“哎!我在!”钱书明像触电一样抬起头。
“你不用跟我说这些。”周源放下茶杯,“你的问题,不是跟我认错就能解决的。你应该去跟谁说,你自己心里清楚。”
钱书明愣住了,一时没明白这话的意思。
周源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愤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淡淡的失望。
“自己去纪委,把问题说清楚。是你自己去,还是等他们来找你,你自己选。”
自己去,是投案自首,性质不同。等纪委来找,那就是被动调查,后果天差地别。
周源的话,宣判了钱书明的政治死刑,却也给他留了最后一条生路。
钱书明瘫在地上,仿佛瞬间被抽干了所有力气,他张了张嘴,最后,只是重重地在冰冷的地板上,磕了一个头。
“谢谢书记……谢谢书记……”
两名工作人员会意,再次上前,将已经彻底垮掉的钱书明架了出去。
休息室里,只剩下了周源和苏正。
昏黄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空气安静得能听到彼此的呼吸。
周源没有立刻说话,他站起身,走到窗边,看着外面广场上三三两两、交头接耳的人群。过了许久,他才转过身,看向一直沉默地站在门口的苏正。
“坐吧,小同志。站那么远干什么,我还能吃了你?”他的语气缓和下来,甚至带上了一点玩笑的意味。
苏正这才走过去,在离他最远的一张单人沙发上,坐了半个屁股。
“刚才在台上,害怕吗?”周源突然问道。
苏正愣了一下,老老实实地回答:“有点。”
“怕什么?”周源饶有兴致地追问,“怕我说你扰乱会场秩序,还是怕得罪了人,以后没好果子吃?”
苏正抬起头,迎上周源探究的目光,他想了想,认真地说:“怕话说得不好,辜负了我们镇长和石磨村乡亲们的托付。”
这个回答,让周源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了。
不卑不亢,滴水不漏。既没有邀功请赏的轻浮,也没有劫后余生的侥幸。这个年轻人,比他想象的还要沉得住气。
“你的发言稿,我看了。”周源从口袋里拿出一份文件,正是苏正那份被篡改过的官方材料,上面还留着钱书明做的手脚,“一百二十万,这个数字,是你自己发现不对的?”
苏正点了点头:“我在镇里的时候,跟进过这个项目,对拨款总额有印象。”
“那你为什么不提前跟你们镇长说,或者直接向会务组反映?”周源的问题,像一把精准的手术刀,直指核心。
这是在问他,为什么选择用这种最激烈、最冒险的方式来解决问题。
休息室里的空气,再次变得微妙起来。
苏正沉默了片刻,他知道,这是今天最关键的一道考题。回答得好,是前程似锦;回答得不好,就是心机深沉,难堪大用。
他抬起头,脸上露出一种恰到好处的、属于年轻人的耿直与无奈。
“书记,我一个乡镇的临时工,人微言轻。我说了,有人会信吗?就算我们林镇长去说,在那种情况下,会不会变成没有证据的争辩,最后不了了之?”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抛出了两个反问。
周源看着他,没有说话,但眼神却告诉苏正,他听懂了。
是啊,一个临时工,拿什么去跟县委办副主任叫板?就算林晚晴出面,也只会被扣上一顶“闹情绪”、“不顾全大局”的帽子。最后的结果,很可能就是数据悄悄改回来,事情压下去,而苏正和林晚晴,却彻底得罪了颜世宽一系。
苏正选择在台上引爆,看似鲁莽,实则是绝境之下的唯一生路。
“至于后来发生的事……”苏正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真切的困惑,“文件上的字会自己变……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当时我也吓坏了。”
他把那场“神迹”推得干干净净,将自己完美地摘了出来,继续扮演那个被卷入风暴中心的、无辜的幸运儿。
周源盯着他看了足足有十秒钟。
苏正坦然地与他对视,眼神清澈,没有一丝躲闪。
最终,周源笑了。他摇了摇头,像是感慨,又像是自言自语。
“清源县这潭水,是该动一动了。”
他重新坐回沙发,端起那杯已经有些凉了的茶,对苏正说:“你先回镇里去吧。今天的事,到此为止,不要再跟任何人提起。”
“是,书记。”苏正站起身,准备离开。
“等一下。”周源叫住了他。
苏正停下脚步,回头看他。
周源看着这个身形还有些单薄,但脊梁挺得笔直的年轻人,缓缓说道:“小苏同志,好好干。我们党的干部,既要会埋头拉车,也要会抬头看路。我看你,路就看得挺准。”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深远。
“回去以后,多走走,多看看,不光看你们清水镇,也看看整个清源县。清源县的问题,不只在材料上,更在根子上。”
苏正的心,猛地一跳。
他知道,这已经不是一个上级对下级的普通勉励了。这是在点拨,是在交底,更是在……布置作业。
“我明白了,书记。”苏正重重地点了点头。
当他走出休息室,重新沐浴在明亮的灯光下时,他知道,清源县的天,真的要变了。而他,将不再只是一个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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