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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被轻轻叩响,声音克制而短促。
颜文斌没有应声,他只是站在窗前,看着楼下那棵高大的梧桐树。秋风扫过,卷下几片枯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无声地落向地面,铺成一片萧瑟的金色。
他的秘书办公室里,空气像是凝固了。那通电话结束后,他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一动不动。阳光从他身后照进来,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射在光洁的地板上,像一道沉默的裂痕。
他脑中反复回响着电话里那个下属兴奋又带着几分谄媚的声音——“神笔马良”。
这四个字,像一根烧红的铁钎,在他的脑子里搅动。羞辱感之后,是一种更深邃的寒意。他第一次感觉到,自己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官场上的对手,而是一个无法用常理揣度的异类。
门外的脚步声没有离开,片刻后,再次响起叩门声,比刚才更轻,带着试探。
“进来。”颜文斌终于开口,声音沙哑。
门被推开一条缝,县府办的一名年轻干事探进半个身子,手里捧着一个牛皮纸文件袋,神情恭敬中透着一丝紧张。他知道颜秘书刚刚官复原职,正是新官上任、心情难测的时候。
“颜秘书,这是督查室送来的A级加急件。”
颜文斌转过身,目光落在那个文件袋上。牛皮纸的颜色很普通,上面的红色封条和印章也再熟悉不过。可在他眼里,这东西却像一个潘多拉的魔盒,散发着不祥的气息。
他没有立刻去接,而是走回自己的办公桌后,缓缓坐下。宽大的老板椅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他拿起桌上的紫砂茶杯,揭开盖子,看到里面的茶叶已经泡得发白,浮在水面。他将杯子推到一边,然后才抬眼看向那名干事。
“放这儿吧。”
“是。”年轻干事如蒙大赦,快步上前,将文件袋轻轻放在办公桌的一角,然后躬身退了出去,顺手带上了门。
办公室里,又只剩下颜文斌一个人。
他盯着那个文件袋看了足足一分钟,才伸手将它拿了过来。他的动作很慢,指尖触碰到封条时,能感觉到纸张的粗糙质感。他没有用裁纸刀,而是用指甲,一点一点地,小心翼翼地将封条撕开。
这个过程,像是在拆解一枚结构精密的炸弹。
报告抽了出来,不厚,二十几页的样子。首页的标题用黑体三号字打印,清晰醒目——《关于清源县人民医院药品采购环节涉嫌价格异常及垄断经营问题的专项督查报告》。
颜文斌的眼角抽动了一下。
他一页一页地翻看。报告写得极为扎实,或者说,极为阴险。通篇都是数据、案例、政策条文的对比,没有一句主观臆测,也没有一个多余的形容词。从“民意直通车”的投诉量暴增,到具体药品十几倍的价差,再到对国家集采政策的阳奉阴违,每一条都像一颗钉子,精准地钉进了县医院和康泰医药的棺材板上。
他越看,心越沉。这份报告,滴水不漏。苏正那个小子,把他自己摘得干干净净,通篇只谈现象,不提人名,完全是一副公事公办、为民请命的姿态。可这报告里的每一个字,都在指向一个名字——康泰医药。而康泰医药,就是他颜文斌的命脉之一。
当他翻到最后一页,看到督查室的签批意见时,他的呼吸停顿了。
吴海峰的签名龙飞凤舞,占了一块地方。而在那之上,是另一行字,字迹工整,笔锋内敛,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乖张。
“阅。县医院药品采购工作做得非常好,价格‘高’得令人咋舌!建议继续保持,让药价‘高’入云霄,高到所有老百姓都‘用’得上!”
颜文斌的瞳孔在一瞬间收缩成了针尖。
他死死地盯着那段话,尤其是那几个加了引号的“高”字,和那个刺眼的感叹号。
一种荒诞到极致的寒意,从他的尾椎骨猛地窜了上来,让他浑身的汗毛都倒竖起来。
又是这种感觉!
又是这种阴阳怪气、指桑骂槐,却又带着某种恶毒“祝福”的调调!
“建议组织一次‘沉浸式’实地考察……”
“建议让药价‘高’入云霄……”
这两句话,像两道来自不同时空的闪电,在他脑海中猛烈地撞击在一起,爆发出让他头皮发麻的火花。他仿佛看到苏正那张看起来人畜无害的脸,正隔着这张报告,对他露出一个冰冷的、嘲讽的笑容。
他不是在写批注,他是在下咒!
这个疯狂的念头一旦产生,就再也遏制不住。颜文斌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无形的手攥住了,越收越紧。他猛地将报告拍在桌上,发出一声闷响。
不行,不能慌。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马县长的告诫还在耳边。越是这种时候,越要稳住。
愤怒解决不了问题。苏正的手段再诡异,也终究是人。只要是人,就有软肋,有顾忌。他敢把刀递过来,自己就得知道这把刀到底有多锋利,刀刃的背后,又牵着谁的手。
他拿起了桌上另一部红色的保密电话,拨了一个烂熟于心的号码。电话只响了一声,就被接起。
“是我。”颜文斌的声音压得很低。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沉稳的中年男人声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恭敬:“颜秘书,您吩咐。”
“帮我查个底。”颜文斌没有多余的寒暄,“清源县,康泰医药。我要知道,它背后最干净、最直接的那条线,通到哪里。”
他用词很讲究,“最干净”、“最直接”,意思就是,不要那些盘根错节的商业股权代持,他要的是那个最终的、能拍板的、绝对不能碰的“人”。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似乎在快速地思考和检索。“康泰……是做药品器械的那家?”
“对。”
“您稍等。”
颜文斌没有挂电话,他静静地听着电话那头传来的微弱电流声。办公室里安静得可怕,他甚至能听到自己略显急促的呼吸。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大概过了三分钟,那头的人终于再次开口,语气却变得异常凝重,甚至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劝诫。
“文斌,这家公司,你最好别碰。”
颜文斌的心一沉:“说。”
“它的法人,叫张康,以前是市里药监系统的一个小科员,后来下海了。这个人不重要,是个白手套。”电话那头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成了气音,“张康的姐姐,叫张琴。张琴……嫁到了省城。”
颜文斌的眉头紧锁,省城的关系,他早有预料,这并不足以让他退缩。
“重点呢?”
“重点是,张琴嫁的人家姓马……不是你想的那个马家。但是,马县长的夫人,也姓张。她和张琴,是出五服的堂姐妹。”
“轰!”
颜文斌的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炸开了。
马县长的夫人……张家……堂姐妹……
这几个词串联在一起,形成了一张他从未预想过的、错综复杂却又无比清晰的关系网。
他一直以为,康泰医药只是马县长默许他经营的灰色产业,是县长对他这位心腹的一种利益输送和捆绑。他从来没想过,这条线的源头,竟然直接连着县长的内宅!
张康,那个他见过几次、对他点头哈腰的所谓“老板”,竟然是县长夫人的远房表弟!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利益输送了,这是家事!是亲戚!
电话那头的人似乎感受到了他的震惊,又补充了一句:“文斌,这事儿,马县长未必知道得那么清楚。很多时候,都是夫人那边递个话,下面的人自然就心领神会了。但不管县长知不知情,这层关系摆在这里,谁敢动,就是直接打县长夫人的脸,也就是不给县长脸面。”
颜文斌已经听不清对方后面在说什么了。他只觉得一阵天旋地转,后背瞬间被冷汗浸湿。
他终于明白,苏正这一刀,捅在了哪里。
他不是捅在了自己的钱袋子上,他是直接捅在了清源县权力核心的马蜂窝上!而且是最疼、最敏感、最不能见光的那一个!
这个苏正……他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一个可怕的念头浮现在颜文斌心头:他知道。
他一定是知道了什么,所以才敢如此肆无忌惮,用这样一份报告,逼着县长做出选择。他这是在将军!用县长亲戚的丑闻,去逼县长“大义灭亲”!
何其歹毒!何其疯狂!
“我知道了。”颜文斌用尽全身的力气,才从牙缝里挤出这几个字,然后挂断了电话。
他瘫坐在椅子上,感觉浑身的骨头都软了。办公室里那片温和的秋日阳光,此刻照在他身上,却让他感觉如坠冰窟。
他看着桌上那份报告,那段批注,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
他一直以为苏正是条毒蛇,现在他发现自己错了。
苏正不是蛇,他是个疯子。一个手里攥着雷管,脸上却挂着微笑的疯子。他根本不在乎这雷管炸了之后,会掀翻谁的屋顶,会溅谁一身血。
他要的,就是爆炸本身。
颜文斌的目光,从苏正那段批注,缓缓移到了吴海峰的签名上,最后,落在了文件袋上那个“呈送周书记、马县长”的字样上。
这份报告,一式两份。
他手里这份,是送往县长办公室的。那么,送往周书记办公室的那一份呢?
一个让他亡魂皆冒的念头窜了出来。
县委办的流程,是同时投递。
他猛地抓起桌上的内部电话,手指因为颤抖,几次按错了号码。他深吸一口气,重新拨通了县委办公室的文印室。
“我是颜文斌。问一下,今天上午督查室送来的那份A级加急件,投递情况怎么样了?”
电话那头的女孩被他急切的语气吓了一跳,连忙翻看记录:“颜秘书,您稍等……查到了。送往马县长办公室的,已经由您签收。另一份……送往周书记办公室的,五分钟前,已经由书记的秘书李波同志签收了。”
“啪嗒。”
电话听筒从颜文斌的手中滑落,掉在桌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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