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为民书记的深夜到访,像一颗投入清源县权力中心的深水炸弹。虽然消息被严格控制在极小的范围内,但第二天,县委大楼里的空气还是起了微妙的变化。
最直观的感受者,就是苏正。
他从食堂打饭回来,走廊上迎面碰见几个平时只是点头之交的科长,对方竟不约而同地停下脚步,脸上堆起热情的笑容。“苏老弟,吃了啊?”“小苏,今天气色不错嘛!”那份亲热,仿佛他们是失散多年的兄弟。
他端着餐盘经过一些办公室,原本门内传出的闲聊声会瞬间压低,然后从门缝里投来几道混杂着敬畏、好奇与探究的目光。
苏正心里清楚,这些变化从何而来。他既没有回应那份过度的热情,也没有理会那些窥探的视线,只是平静地走回自己的办公室,关上门,将自己与外界的嘈杂隔离开。
他知道,自己已经被推到了聚光灯下。马书记那句“你的舞台,不应该只在清源县”,是期许,也是一道无形的考题。而他在马书记面前点出的“文化之魂”问题,就是这道考题的第一问。
果然,午休刚过,周启年书记的秘书小李就亲自过来请他过去一趟。
走进周启年的办公室,苏正发现对方正站在一幅巨大的清源县地图前,手里夹着烟,眉头微锁。
“来了,坐。”周启年指了指沙发,自己却没动,依旧盯着地图。“昨晚,睡得好吗?”
“还行。”苏正答道。
周启年转过身,将烟头在烟灰缸里摁灭,目光锐利地看着苏正:“在市委书记面前,把我们县文化工作的老底都给掀了,你倒是胆子大。”
这话听着像责备,但语气里却没有半分怪罪的意思,反而带着点考校的意味。
“我只是说了实话。”苏正不卑不亢。
“实话?”周启年哼笑一声,从办公桌上拿起一份装帧精美的画册,扔到苏正面前的茶几上,“那你看看,这算不算实话?”
画册的封面上,印着一行烫金大字:《文化清源,盛世华章——清源县文化产业发展成果巡礼》。
苏正翻开画册,一幅幅色彩鲜艳、构图精美的照片映入眼帘。有号称“清源之眼”的现代化大剧院,建筑造型前卫,灯火璀璨;有占地数百亩的“清源古韵文化园”,青砖黛瓦,亭台楼阁,拍得古意盎然;还有每年一度的“国际金鸾艺术节”开幕式的盛况,明星云集,焰火漫天。
每一张照片下面,都配着一行翔实的数据:总投资xx亿元,占地xx亩,年接待游客xx万人次,创造经济效益xx万元……
如果只看这本画册,清源县的文化产业简直是一片繁荣昌盛,欣欣向荣。
“怎么样?”周启年坐到他对面,给自己倒了杯茶,“这本画册,上个月刚送到市里,还得了奖。文化局的赵局长,可是我们县里的能人。”
苏正合上画册,把它推回桌子中央。“书记,画册拍得再好看,也变不成老百姓的笑脸。数据做得再漂亮,也填不饱老手艺人的肚子。”
周启年端着茶杯的手顿了一下,他看着苏正,眼神变得深邃。“所以,你觉得这些都是‘泡沫’?”
“是泡沫,还是‘政绩’,需要去看看才知道。”
周启年沉默了片刻,终于点了点头,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好。既然问题是你提出来的,那调查的事情,就交给你来牵头。我不给你派人,也不给你下正式文件,需要什么支持,直接找我。我只有一个要求,把这些‘泡沫’下面,藏着的东西,给我原原本本地挖出来。”
这是一种极大的信任,也是一种巨大的压力。没有正式任命,意味着苏正的调查是“非官方”的,阻力会更大;但也意味着,他可以不受条条框框的束缚,行事更加自由。
“我明白了。”苏正站起身。
从周启年的办公室出来,苏正没有回自己办公室,而是直接走出了县委大楼。
他的第一站,就是画册上占据了足足五个页篇幅的“清源古韵文化园”。
文化园位于县城西郊,出租车司机一听地名,脸上就露出一种古怪的表情。“去那儿?那地方邪门,大白天的都没几个人影,你去干嘛?”
“随便看看。”
司机没再多问,一路驱车过去。越靠近文化园,道路越是宽阔,路灯都是仿古的宫灯造型,透着一股“不差钱”的豪气。可与这豪气形成鲜明对比的,是路上的车流和人流,几乎为零。
文化园门口的牌坊修得比故宫的都气派,上面“清源古韵”四个大字龙飞凤舞,据说是一个很有名的书法家题的,一个字就价值十万。
苏正买了票,票价不菲,八十元一张。售票窗口里的大姐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把票递给他,看他的眼神像在看一个冤大头。
走进园区,一股巨大的空旷感扑面而来。脚下是光洁的青石板广场,大得能停下一架飞机。广场中央,立着一座十几米高的、据说是“上古神鸟”的铜像,在太阳下泛着刺眼的光。四周是鳞次栉比的仿古建筑,飞檐斗拱,雕梁画栋,每一栋都崭新得像是昨天刚揭了红布。
然而,这里没有人。
偌大的园区,除了几个无精打采的保洁员和保安,就只有苏正一个游客。他的脚步声在空旷的广场上回响,显得格外突兀。
他走进一条仿古商业街。两边的店铺都挂着“百年老店”的招牌,卖的东西却是从义乌批发来的、全国景区都一模一样的“文创产品”——印着“我爱清源”的t恤,毫无特色的木梳,还有千篇一律的丝绸披肩。
店里的老板和服务员比游客还多,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打牌、刷手机。看到苏正进来,也只是懒洋洋地抬了下眼皮,连句“欢迎光临”都懒得说。
苏正走进一家茶馆,想找人聊聊。茶馆老板是个中年人,正对着一盘残局发呆。
“老板,来壶茶。”
老板慢悠悠地泡了壶茶端上来,叹了口气:“兄弟,一个人来逛啊?想不开?”
苏正笑了:“怎么说?”
“这地方,就是个坑啊。”老板压低了声音,指了指外面,“当初招商的时候,文化局的领导说得天花乱坠,说这里要打造成咱们市的文化名片,游客会挤破头。我们这些人,把家底都投进来了,光装修和一年的租金就几十万。”
他脸上露出一丝苦涩:“结果呢?开业放了几天烟花,请了几个明星走了个过场,然后就成现在这样了。一天卖不出去几杯茶,电费都挣不回来。想退租?合同签了五年,违约金能赔死你。我们现在就是被套牢了,耗着等死呢。”
苏正又问:“没搞过什么活动吸引人吗?”
“搞啊,怎么不搞。”老板撇撇嘴,“前阵子搞了个‘汉服文化节’,听着挺热闹吧?结果就是文化局领导带着一帮人,穿着租来的汉服在广场上走了两圈,拍了一堆照片,上了县电视台新闻,然后就没然后了。我们这些商户,连根毛的好处都没捞着。”
从茶馆出来,苏正心里那股堵得慌的感觉又上来了。
他继续往里走,来到园区的中心,一个号称复原了“清源古戏台”的建筑群。戏台确实修得富丽堂皇,但上面空空如也,积了一层薄薄的灰。
苏正看到一个头发花白的老人,正坐在戏台下的石阶上,用一根旱烟杆一下下地敲着地面。
他走过去,递了根烟。“大爷,您是这附近的人?”
老人接过烟,别在耳朵上,打量了苏正一眼:“你是游客?”
“算是吧。”
“这破地方有什么好游的。”老人摇了摇头,“这块地,以前是我们村的。后来县里说要建文化园,就把地征了。建的时候叮叮当当,把我们吵得不行。建好了,就成这样了,死气沉沉的。”
老人指了指那座华丽的戏台:“看见没?修得是好看。可我们清源本地的‘四平腔’,都快没人会唱了,也没人请他们来唱。我年轻时候,村里过节,搭个草台子,一唱就是三天三夜,那才叫热闹。现在呢?花了这么多钱,修了个金笼子,却把会唱歌的鸟给饿死了。”
“金笼子……”苏正咀嚼着这三个字,心中豁然开朗。
这些耗费巨资打造的“文化地标”,不就是一个个华丽而空洞的金笼子吗?它们囚禁了大量的资金和资源,却关不住真正的文化之魂。它们只是官员们用来炫耀政绩的羽毛,风一吹,就散了。
离开文化园时,夕阳西下。金色的余晖洒在那座巨大的“神鸟”铜像上,非但没有增添一丝神圣,反而让它看起来像一个巨大的、冰冷的讽刺。
回到办公室,苏正打开了那本《文化清源,盛世华章》的画册。他翻到“清源古韵文化园”那一页,看着照片上那热闹非凡、人头攒动的景象,那是开业典礼那天的照片,是用无数金钱和权力堆砌出来的、仅此一天的幻象。
他拿起一支红笔,在总投资“3.8亿元”那个数字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然后,他又翻开另一份文件,那是他让秘书找来的、近三年全县文化领域的财政支出报告。他很快找到了一个更刺眼的项目——“国际金鸾艺术节”,每年预算高达五千万。
他仔细看着预算明细,目光最终停留在一项名为“特邀嘉宾演出费”的条目上。后面跟着一个名字和一个数字,一个当红的、以唱歌跑调闻名的流量小生,出场费,八百万。
苏正仿佛能看到,文化局赵局长拿着这份报告,在领导面前意气风发地汇报着“文化搭台,经济唱戏”的宏伟蓝图。
他也能看到,那个唱“四平腔”的老艺人,守着一门即将失传的技艺,在昏暗的房间里,对着空空的墙壁,发出落寞的叹息。
一股无名的火,从苏正的心底烧了起来。
他拉开抽屉,拿出了那支黑色的英雄钢笔。笔身的龙形虚影,仿佛感应到了他心中的怒火,那流动的金光,瞬间变得急促起来,微弱的龙吟声,在他的脑海里隐隐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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