擦擦吧,仓呈暄轻声说,指尖微微向前递了递。
她下意识抬头,猝不及防地对上少年温和的眼睛,一时竟忘了哭泣。那目光像是干旱三年后落下的第一滴雨水,悄无声息地渗入她龟裂的心田。他的眸子清澈透亮,像是盛着一泓山涧清泉,而此刻,那里面清清楚楚地映着她的影子——对,就是她的影子,小小的、狼狈的,却被他注视着,没有半分轻视。
那块素白的细棉布手帕在他修长的指间展开,一角绣着的淡紫色桔梗花在穿堂风里微微颤动,细密的花蕊仿佛在无声呼吸。帕子很干净,带着皂角和阳光的清爽气息,边缘被摩挲得有些发软,显然并非簇新的物件。
少年的声音有一点点暗哑,像是被春日午后晒暖的溪水,温润而低缓地流淌过青石,带着几分不易察觉的生涩和小心翼翼的试探。那语气里的关切太过直白,毫无遮掩地铺陈在九月的耳际,像一颗投入死水的小石子。
“关心?” 这念头如同烧红的针尖,猝不及防地刺进九月的心口,让她猛地一缩。
“怎么会!”
她几乎是惊惶地在心底呐喊。眼前这人,是仓家高高在上的大少爷,是这深宅大院未来的掌舵人,一身洁净的月白细布长衫,袖口露出的银镯在日光下闪着清冷的光。而她,不过是父母送进来的谋求一线生机的童养媳,粗布衣裳还沾着路上未拍尽的尘土,手心粗糙,光脚上挂满黄土,连呼吸都带着乡野的卑微。天壤之别,云泥之分,这是她踏进这朱漆大门时就刻进骨子里的认知。
那递过来的手帕,那温润的话语,此刻在她眼中非但不是暖意,反而成了灼人的火焰。她下意识地将瘦得嶙峋,皮肤粗黑的手缩回身后,在粗布衣襟上用力蹭了蹭,仿佛要蹭掉那根本不存在的污秽。垂下的眼睫剧烈地颤抖着,视线死死锁住自己磨破的鞋尖,不敢去看少年脸上此刻是何神情——是怜悯?是施舍?还是仅仅因为教养良好而不得不为之的客套?
风从廊下穿过,吹动少年额前几缕未束好的发丝,也吹拂着九月额角细碎的乱发。那块绣着桔梗的手帕,依旧固执地停留在两人之间那片无形的、却厚重如墙的空气里。帕上的紫色花朵在微风中摇曳,像是在无声地叩问着这森严壁垒。
谢谢……少爷。九月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耳尖发烫,突然意识到自己的直视有多失礼,赶紧低下头,手指紧紧攥住包袱的系带,指节都泛了白。那块手帕太干净了,绣工精致,料子柔软,而她满手尘灰,怎么配去接?
仓呈暄看着她局促的样子,忽然笑了笑,眼角微微弯起:叫我呈暄哥就好。
他转身看向站在廊下的妇人,语气自然地问道:娘,九月妹妹住哪里?
肖清月拢了拢披肩,缓步走近,目光在九月身上停留了一瞬,说不上友善,却也谈不上冷漠,只是淡淡的,像是在打量一件新添的物件:先跟玉珠住西厢房吧,明天开始跟着王妈学规矩。
她的声音不大,却让九月不自觉地缩了缩肩膀。西厢房……那是什么地方?玉珠又是谁?王妈严厉吗?无数疑问在心头翻涌,可她一个字也不敢问,只是更低地埋下了头,盯着自己满是土的瘦瘦的一双小脚丫。
风又起,院角的桂花树沙沙作响,几片黄叶打着旋儿落在她脚边。这是村里唯一的绿植了,树不大,树荫也不大。
当晚,九月躺在比她家干净十倍的小床上,身旁是熟睡的仓玉珠。仓玉珠今年四岁,是仓呈暄的小妹。仓玉珠的样貌更多地随了母亲,皮肤白皙,是娇养的白。躺在那里,长长的睫毛盖下来,恬静得可爱。那样子,像她二弟弟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她的家里还不穷……她摸着身上柔软的新衣服——仓夫人给她的旧衣,却比她最好的衣服还要好。窗外月光如水,九月想起父亲临走时的话。
活着比什么都重要。她轻声重复,眼泪无声滑落。
第二日,天还未亮透,青灰色的晨光刚刚漫过窗棂,九月就已经穿戴整齐,端坐在床沿等待。她自幼自律,在村塾读书时便深得先生赏识,明白寄人篱下更要谨言慎行的道理。虽不闻鸡起舞,却始终记得先生写在戒尺上的那句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当门外传来窸窣的脚步声时,她立即理了理衣襟,将布鞋轻轻套上,挺直腰背静候。木门被叩响的瞬间,她便无声地拉开房门,迈步而出。
九月站在廊下,晨露打湿了她的衣衫。她记得先生经常诵读的一句诗: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厨房的炊烟已经升起,她深吸一口气,迈开步子向那走去。每一步都走得极稳,像是要把这些年走过的坎坷都踏平。她知道,往后的路或许比来时更艰难,但既然活着,就要活得像那石缝里的小草——风来低头,雨过又挺直腰杆。
穿过回廊时,她看见仓呈暄正在院中诵书。少年修长的身影沐在晨光里,衣袂随风轻扬。
九月没有停留,只是将脚步放得更轻,脊背挺得更直。她忽然明白,在这深宅大院里,最珍贵的不是怜悯,而是自己那颗历经磨难却依然跳动的心。
远处传来王妈的呼唤声,九月加快脚步,嘴角却浮起一丝几不可察的笑意。这笑意很浅,却像破晓时分的第一缕阳光,悄悄融化了昨夜凝结在眉间的寒霜。
请大家记得我们的网站:品书中文(m.pinshuzw.com)九月暄阳更新速度全网最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