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1年,光和四年夏四月十五
酉时三刻(傍晚六点)。
夕阳挣扎着坠向西山,将最后几缕如血般的残光涂抹在王家村低矮的夯土墙和茅草屋顶上,也染红了村口那片临时构筑的、简陋却森然的防御阵地。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焦糊味,那是二十里外十里堡燃烧的余烬,被山风裹挟着,如同不祥的预兆,丝丝缕缕钻入每个人的鼻腔,冰冷透骨。
村口主路及几条小道上,已被李敢带人用能找到的一切东西堵得严严实实:沉重的石磨盘、废弃的破车架、成捆带刺的荆棘、堆叠如山的干柴垛……形成一道道歪歪扭扭却足以迟滞冲击的障碍。王续、王宪指挥着少年们,将库房里一袋袋沉甸甸、刚刚分装不久的金黄粟米,肩扛手抬,在村口那道不足五尺(约1.15米)高的夯土矮墙后,垒起了一道厚实的“米墙”。麻袋与麻袋之间用削尖的木桩楔入缝隙加固。这将是少年们最后的屏障。
几棵枝桠虬结的老槐树和祠堂那相对坚固的瓦片屋顶上,赵平和他挑选出的十名弓术最好的少年,如同蛰伏的鹰隼。他们或蹲或趴,紧张地调试着手中刚刚阴干上弦的单体猎弓(张力约一石至一石二斗)。柘木箭杆前端,新磨的三棱铁箭簇在血色残阳下闪烁着冰冷锐利的光芒。赵平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颤抖的手指稳定下来,目光死死锁定着村外那条蜿蜒入林的土路尽头。
矮墙后,王祢、王固带着他们麾下的长矛少年,紧张地检查着每一杆长矛。矛头捆扎的牛皮条是否勒紧?矛尖是否在最后时刻被磨石开出了锋利的刃口?汗水混合着灰尘,在他们年轻的脸上冲出沟壑。王固一遍遍用粗布擦拭着他那杆沉重的枣木重矛矛尖,眼神凶狠如受伤的孤狼。
李敢、王猛等手持新磨环首长刀(刃长二尺四寸,约55厘米)的少年,则紧挨着长矛手,蹲伏在“米墙”之后。冰冷的刀柄被汗水浸透,滑腻腻的。他们大口喘息着,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这是他们第一次握刀面对真正的敌人,对象不是山里的野兽,而是和他们一样、却手持利刃要夺走他们一切的同类!
王康站在矮墙后一处稍高的土堆上,背上的桑柘角弓已取下,一支柘木箭轻轻搭在弦上。他目光沉静如寒潭,越过层层障碍,投向那条被暮色和林影吞噬的土路。夕阳的最后一抹余晖落在他脸上,一半是熔金般的暖色,一半是深不见底的阴影。左肩那道浅粉色的疤痕,在紧绷的肌肉下微微跳动。
来了!
无需斥候回报,那声音由远及近,如同滚雷般碾碎了黄昏的寂静!
呼喝声、狂笑声、兵刃拖地的刮擦声、沉重的脚步声、还有女人孩子凄厉绝望的哭喊声(显然是从十里堡掳掠而来)……混杂在一起,形成一股令人头皮发麻的喧嚣狂潮,朝着王家村汹涌扑来!
影影绰绰的人影出现在土路尽头,随即如同决堤的污水般漫溢开来!人数果然如王栓所说,黑压压一片,不下三四十人!他们衣衫褴褛,沾满血污和泥垢,蓬头垢面,眼中燃烧着劫掠后的疯狂、饥饿的绿光和对下一个目标的贪婪!手中兵器五花八门:豁口的柴刀、卷刃的锄头、锈迹斑斑的短剑、几杆沾着暗红污渍的长戟……甚至还有人扛着抢来的鸡鸭和包袱。队伍毫无阵型可言,乱哄哄地簇拥着几个看似领头、手持相对完整环首刀或长戟的凶悍汉子,叫嚣着直扑村口!
“准备——!”王康的声音不高,却如同冰冷的铁线,瞬间绷紧了矮墙后所有少年的神经!
赵平在祠堂屋顶上,心脏狂跳,几乎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他死死盯着那群越来越近、面目狰狞的流寇,手指因过度用力而关节发白。太远了!超过八十步(约115米)!普通猎弓根本够不着!
“稳住!听我号令!没我的箭,谁也不准动!”王康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他缓缓拉开了那张沉重的三石强弓!坚韧的牛筋弓弦发出令人牙酸的吱嘎声,沉重的弓臂被拉成了近乎满月的弧度!锐利的箭簇,稳稳地对准了冲在最前面、一个挥舞着长戟、身材格外魁梧、脸上带着刀疤的头目!
六十步(约86米)!
五十步(约72米)!
流寇的狂嚣已清晰可闻,狰狞的面孔在暮色中扭曲!
就是现在!
嘣——!
弓弦炸响!如同闷雷!
嗖——!
箭矢化作一道肉眼难辨的灰影,带着凄厉的破空尖啸,瞬间撕裂了黄昏的空气,精准无比地贯入了那刀疤头目因狂吼而大张的嘴巴!
噗嗤!
箭簇透颈而出!带着一蓬血雨和碎裂的牙齿!
那魁梧的身躯如同被无形的巨锤击中,猛地向后一仰,手中长戟脱手飞出,随即沉重地砸倒在地,四肢剧烈抽搐了几下,便彻底不动了!
“杀——!”王康的厉吼如同点燃炸药的引信!
“放箭——!”赵平在屋顶上,用尽全身力气嘶吼!
嗡!嗡!嗡!
祠堂屋顶和老槐树上,十余张猎弓同时震响!一片黑压压的箭矢带着少年们积蓄的恐惧与愤怒,如同骤雨般射向冲近至四十步(约58米)内的流寇人群!
噗!噗!噗!啊——!
箭矢入肉的闷响、凄厉的惨嚎瞬间爆发!冲在最前面的七八个流寇如同被割倒的麦子般栽倒在地!有人被射穿了胸膛,有人被钉穿了手臂,有人捂着眼睛惨嚎翻滚!三棱铁箭簇恐怖的撕裂伤,瞬间让流寇的冲锋势头为之一滞!
“有埋伏!”
“官军!是官军!”
“妈的!放箭了!”
流寇队伍瞬间大乱!惊恐的叫喊取代了狂嚣。但短暂的混乱后,在几个亡命徒头目的呵斥驱赶下,剩下的人被血腥和贪婪刺激得更加疯狂!他们红着眼睛,挥舞着破烂的兵器,嚎叫着踩着同伴的尸体,不顾一切地继续冲向村口!距离矮墙,已不足三十步(约43米)!
“长矛!起——!”王康的吼声如同定海神针!
哗啦——!
矮墙后,二十杆长矛如同瞬间生长出的钢铁森林,骤然抬起!新磨的矛尖在暮色中闪烁着死亡的寒光,密密麻麻地指向冲来的流寇!王祢、王固、王续、王宪等伍长挺立最前,牙关紧咬,眼神充血!
“稳住——!等他们撞上来!”王康的命令冰冷而清晰。
轰隆!
如同失控的野牛群撞上了障碍!冲在最前面的流寇狠狠撞上了堵路的拒马和柴垛!有人被尖锐的木刺戳穿,惨叫着倒下;有人被绊倒,瞬间被后面的人踩踏;更多的人则挥舞着兵器,疯狂地劈砍着障碍,试图清出一条通路!弓箭的威胁让他们不敢抬头,只能顶着稀疏但依旧致命的箭矢(赵平等人紧张地装填射击),拼命向前拱!
“刺——!”王康的吼声如同惊雷炸响!
“杀——!”王固第一个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枣木重矛带着全身的力量和暴怒,如同毒龙出海,狠狠捅向一个正奋力推开柴垛、手持柴刀的流寇!噗嗤!矛尖轻易地撕裂了破旧的麻衣,深深贯入那流寇的胸膛!巨大的力量带着那流寇的身体向后倒飞,撞倒了身后两人!
“杀!”王祢沉稳刺出,柘木矛精准地洞穿了一个试图攀爬矮墙的流寇咽喉!
“杀!”王续嘶吼着,手中的桑木矛狠狠刺入一个流寇的小腹!
“杀!”王宪灵活地避开一把劈来的锄头,反手一矛刺穿对方大腿!
二十杆长矛,在王康的号令下,如同毒蛇吐信,又似巨浪拍岸,轮番刺出!每一次刺击,都伴随着少年们从喉咙深处挤压出的、混杂着恐惧与决绝的嘶吼!每一次收回,矛尖上都带着温热的、刺目的猩红!
流寇的冲击被这突如其来的、组织严密的钢铁丛林死死顶住!矮墙前狭窄的空间成了死亡陷阱!长矛的长度优势发挥得淋漓尽致!冲上前的流寇要么被密集的矛尖捅穿,要么被新磨的环首刀从侧面劈砍!李敢怒吼着,手中的环首刀带着风声,狠狠劈断了一个流寇持刀的手臂!王猛则一刀砍翻了一个试图从侧面绕过的敌人!
战斗瞬间进入白热化!矮墙前血肉横飞!惨嚎声、兵刃撞击声、怒吼声、濒死的呻吟声混杂在一起,形成一曲残酷的交响!少年们最初的恐惧在血腥的搏杀中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麻木的凶狠!王固如同疯虎,枣木重矛每一次刺击都带着开山裂石般的力量,将面前的敌人连人带简陋的兵器一起捅穿!王栓虽然脸色惨白,手抖得厉害,但在王续的掩护下,也哆哆嗦嗦地将长矛捅进了一个摔倒在地的流寇身体!
但流寇毕竟人多,且不乏亡命之徒。一个手持环首刀的凶悍头目,格开两杆刺来的长矛,猛地一脚踹翻一个躲闪不及的王家村少年(王勇),狞笑着就要挥刀斩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嘣!
一道灰影如同闪电般从侧后方射至!
噗!
精准地贯入了那头目的太阳穴!箭簇透骨而出,带出一蓬红白之物!那头目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沉重的身躯轰然倒地!
是王康!他如同最冷静的猎手,始终在土堆上移动,手中的三石强弓每一次拉开,都有一名威胁最大的流寇头目应弦而倒!箭无虚发!极大地减轻了正面防线的压力!
流寇的士气在王康精准的射杀和少年们顽强的抵抗下,终于开始崩溃!最初的疯狂被巨大的伤亡和恐惧取代。看着身边不断倒下的同伴,看着那如同钢铁刺猬般的矮墙,看着树上屋顶不断射下的冷箭,剩下的流寇开始退缩。
“顶不住了!快跑啊!”
“风紧!扯呼!”
不知是谁先喊了一声,如同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残存的二十来个流寇发一声喊,再也顾不得抢掠,丢下兵器,转身就朝着来时的土路和两侧的野地亡命奔逃!连那些被掳掠来的妇孺都顾不上管了!
“追!”王康眼中寒光一闪,厉声下令,“王固!李敢!带你们的人!持刀追击!投降不杀!负隅顽抗者,格杀勿论!王祢!王宪!带人清扫战场!救助伤员!赵平!弓箭掩护!”
“得令!”早已杀红眼的王固和李敢如同出闸的猛虎,带着十几个手持环首刀的少年,怒吼着跃出矮墙,朝着溃逃的流寇猛追过去!憋屈了许久的怒火和初次见血的凶性彻底爆发!少年们如同小狼群般扑向溃散的猎物!
追击在暮色笼罩的田野和林地间展开。流寇丧胆,只顾逃命,哪里还有半分抵抗的意志?不断有人被追上砍倒,或是被赵平带人射出的冷箭钉在地上。更多的则是吓得魂飞魄散,扑倒在地,丢掉手中破烂的兵器,磕头如捣蒜,哭喊着求饶。
当最后一丝天光被夜幕吞噬,一轮寒月悄然爬上东山时,王家村村口的喧嚣与血腥终于渐渐平息。
空气中浓烈的血腥味和焦糊味令人作呕。矮墙前的地面已被鲜血浸透,变得泥泞不堪。横七竖八地倒伏着二十多具流寇的尸体,死状各异,惨不忍睹。伤者的呻吟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
少年们提着滴血的环首刀,押着十四个浑身抖如筛糠、面无人色的流寇俘虏,如同驱赶牲口般回到村口。俘虏们被粗暴地推搡着,跪倒在祠堂前的空地上,双手被反绑在身后,眼中只剩下无边的恐惧和绝望。
王康站在祠堂台阶上,背对着祠堂内摇曳的烛光。月光和火光交织,将他染血的身影投射在冰冷的石板地上,拉得很长很长。他手中的三石强弓弓弦犹自带着余温,腰间的猎刀也沾染着暗红的血渍。目光缓缓扫过村口这片修罗场,扫过那些倒毙的流寇尸体,扫过被搀扶回来的、身上带着刀伤矛痕、却兀自咬牙挺立的少年伤员(王勇肩头被砍了一刀,深可见骨,但性命无虞),最后落在那些跪在地上、如同待宰羔羊的俘虏身上。
巨大的疲惫感如同潮水般席卷而来,手臂因连续开强弓而酸痛欲折。但更深的,是一种劫后余生的冰冷清醒。这不是山林间的猎杀,这是人与人之间赤裸裸的、你死我活的战争!没有退路,没有仁慈,只有生与死的选择。
他深吸了一口带着浓重血腥味的冰冷夜风,声音沙哑却清晰地传遍寂静的祠堂前:
“清点伤亡,救治伤员。王虎叔,带人收敛尸体,堆到村外焚烧,深埋骨灰,莫留后患。”
“王敦爷爷,安抚村民,清点损失。”
“俘虏,”他冰冷的目光扫过那十四个抖成一团的流寇,“严加看管!堵上嘴!明日一早,押送陈留郡城!”
“王祢、王固、李敢、赵平!带你们的人,轮流值守!今夜,谁也不准合眼!给我盯死了!”
“其余人等,回屋休息!刀矛不离身!”
命令简洁、冷酷,带着不容置疑的铁血气息。经历了一场生死搏杀,浴血归来的少年们,此刻看向王康的目光,已不再是单纯的敬畏,而是混杂着狂热、依赖和一种近乎本能的服从!这个比他们大不了多少的少年,用他的弓、他的刀、他的冷静与决断,带着他们从地狱的边缘爬了回来,守住了身后的家园!
“是!”嘶哑却整齐的应诺声响起。
寒月无声,清辉洒落,照亮了祠堂前跪伏的俘虏,照亮了村口尚未干涸的血迹,也照亮了少年们虽疲惫不堪却挺得笔直的脊梁。这一夜,王家村无人入眠。篝火在村口熊熊燃烧,驱散着黑暗和血腥,映照着少年们手中紧握的、染血的刀矛,也映照着他们眼中那被战火淬炼出的、不再稚嫩的光芒。明日押送俘虏入城领赏,将是这初生力量的第一次真正亮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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