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84年，东汉光和七年，六月廿八，豫州颍川郡，长社城西南四十里，洧水河畔无名高岗。
日头西斜，将连绵起伏的豫中平原染成一片昏黄。奋武军庞大的营盘如同巨兽匍匐于高岗之后，深青与深褐的旗帜在暮色晚风中低垂。连日强行军，即便以奋武军整训后的坚韧，士卒脸上也难掩疲惫，但眼中锐气未减。中军大帐内，气氛凝重如铅。
王康卸去沉重的铁札胸甲，仅着深青色常服，背对帐门，目光紧锁在铺展于帅案之上的颍川郡舆图。“长社”二字，被朱砂重重圈出，如同一块凝血。帐帘猛地掀起，斥候队率王栓带着一身尘土与汗水，疾步入内，单膝跪地：
“禀中郎将！长社军情已探明！”
“讲！”王康霍然转身。
王栓语速极快，字字清晰：“波才贼酋主力，实数约十五万众！其大营并未紧贴长社城墙，而是依托城西南一片广袤蒿草地势扎营！营寨连绵十数里，东、南、西三面，皆掘有深壕，引洧水支流灌入以为屏障，壕内遍插削尖竹木！营墙以粗木为栅，外缚荆棘，望楼林立，刁斗森严！然其致命之弊，在于营盘核心区域及外围大片警戒哨位，皆深陷于枯黄茂密之高蒿草丛中！时值盛夏，天干物燥，蒿草高及人肩，触火即燃！”
他稍喘口气，继续道：“贼军围城之法，乃以重兵扼守要道，深沟高垒，隔绝内外。皇甫嵩将军与朱儁将军合兵固守长社，兵力当不足两万。城中粮草箭矢，据窥探及捕获贼军斥候口供，已近枯竭！贼军每日轮番蚁附攻城，守军疲敝异常。波才本人，大纛立于营中地势略高之土丘，周遭蒿草稍疏，有精锐老贼约五千环护。”
“风向如何？”程昱捻须插言，眼中精光闪烁。
“连日皆刮西南风！风力虽不烈，然持续稳定！”王栓斩钉截铁。
帐内陷入短暂沉寂。程昱与陈宫对视一眼，皆看到对方眼中跳动的火焰。程昱踏前一步，声音带着压抑的兴奋与决断：“中郎将！天赐良机！贼军依草结营，天干物燥，又逢稳定西南风！此乃火攻破敌之不二良机！”
他手指猛地戳向舆图上那片代表蒿草的区域：“我军主力潜行至贼营西南上风处！待夜半风起，以虎贲营悍卒为先导，携浸油火把、硫磺焰硝等引火之物，突入蒿草丛，四处纵火！火借风势，风助火威，顷刻间必成燎原之势，席卷贼营核心！贼众十五万，猬集营中，猝不及防，必自相践踏，溃不成军！”
程昱目光转向王康，语气斩钉截铁：“然欲毕其功于一役，非内外夹击不可！当速遣死士，趁夜潜行，突破贼军封锁，将火攻之策密告长社城中皇甫嵩将军！约定信号，待我西南火起，浓烟蔽空，贼营大乱之时，皇甫将军即率城中守军，开城突击，猛攻贼营东北！如此，贼腹背受敌，外有烈火焚身，内有精兵破阵，纵有十万之众，亦必土崩瓦解！波才授首，便在旦夕之间！”
帐内诸将呼吸为之一窒。火攻！内外夹击！此计若成，确能一举摧垮十五万黄巾！然其中凶险，亦是不言而喻。潜入送信，九死一生；纵火前锋，直面火海与疯狂反扑；城中守军能否及时响应，亦是未知之数。
王康目光如电，扫过程昱坚毅的脸庞，扫过陈宫凝重的眼神，扫过帐下高顺、于禁、王固、典韦等将校或沉凝、或炽热、或跃跃欲试的面容。他脑海中飞速权衡：波才依草结营是事实，西南风稳定是事实，皇甫嵩困守待援更是事实！此乃天时地利人和皆在！风险虽巨，然战机稍纵即逝！
“军师此计，正合天意！”王康断然拍案，声音带着金铁之音，“火攻夹击，破波才必矣！”
他目光如炬，直射赵平：“赵平！”
强弩部军司马赵平踏前一步，抱拳应诺：“末将在！”
“着你挑选麾下最精锐机敏、擅长潜行攀越之劲卒二十人！由你亲自统领！”王康语速极快，“携带本将亲笔密信及我军玄赤旗角为凭！即刻准备，待天色全黑，自贼营西北方向（上风且蒿草相对稀疏处），寻隙渗透！务必突破贼军封锁，将密信亲手交予皇甫嵩将军！信中详述火攻之策，约定以西南火起、浓烟冲天为号，彼时城中守军即全力突击贼营东北！此任，九死一生，可能做到？”
赵平眼中毫无惧色，只有军人接到死命令的决绝：“末将领命！纵粉身碎骨，亦必送达军令！二十人若死尽，末将爬亦爬进长社城！”他深知此任关乎全局，不容有失。
“好！”王康颔首，随即转向王固：“王固！”
“末将在！”王固声若洪钟，眼中战意熊熊。
“着你虎贲营，为全军火攻先锋！”王康目光灼灼，“自各战兵部中，精选悍勇无畏、身手矫健之锐士八百人！由你亲自统领，廖化、周仓、何曼各率一部策应！辎重营即刻调拨浸油麻布、硫磺、焰硝、火油罐等引火之物！每人背负引火之物，另配短兵（横刀或利斧）及小圆盾！待赵平部出发一个时辰后，潜行至贼营西南上风处蒿草边缘潜伏！待西南风起势稳，本将于高岗以火把三举为号！见信号，尔部即刻突入蒿草深处，四处纵火！火起之后，不必恋战，迅速向两翼撤离，避让火头！待火势蔓延贼营大乱，再听号令返身掩杀！”
“诺！”王固兴奋得几乎要跳起来，廖化、周仓亦是摩拳擦掌。何曼深吸一口气，重重抱拳：“末将遵令！必不负中郎将所托！”这是他戴罪立功的第一次大战，不容有失。
“高顺！于禁！”
“末将在！”高顺、于禁齐声应诺。
“着你二人，统领陷阵营、中垒营主力万人！”王康手指舆图，“待火起风烈，贼营陷入火海混乱之时，陷阵营自西南火场侧翼，强攻贼营正西壁垒！中垒营自西南，猛击贼营南面！务必趁乱撕开缺口，直捣波才中军！此乃破阵斩将之主力！”
“诺！末将等必破敌营，擒斩波才！”高顺声音冰冷如铁，于禁沉稳如山。
“典韦！王续！王宪！”
“在（俺在）！”三人应声。
“虎卫营两百铁骑，为全军锋刃！待步军撕开缺口，尔部即刻突入，目标只有一个——波才中军大纛！取其首级！”王康盯着典韦，“骁骑营两千骑，分作四股，游弋战场外围！凡有贼军溃散出营，无论大小头目或溃兵，务必截杀歼灭！尤其注意东北方向，若皇甫将军按约出击，或有溃兵向其方向逃窜，更要严防死守，勿令走脱波才！”
“哈哈！主公放心！波才那狗头，俺老典要定了！”典韦拍得胸甲哐哐响。王续、王宪亦抱拳领命：“末将等必使溃贼，片甲不得北逃！”
“吕岱！王祢！”
“末将（属下）在！”
“辅兵营两千众，辎重营大部，负责稳固后方营垒，看押少量随军辎重，并准备救治伤员！另，多备水囊、湿布，以备不测！”
“诺！”
部署完毕，王康环视帐下，声音沉凝如渊：“此战，乃我奋武军北上首战！胜，则颍川妖氛廓清在望，朝廷瞩目，三军扬威！败，则前功尽弃，皇甫将军危殆，豫州乃至天下局势或将崩坏！诸君，当同心戮力，依计而行！军令如山，违者——斩！”
“谨遵中郎将军令！同心戮力，破贼必胜！”帐内轰然应诺，杀气盈帐！
王康提笔，饱蘸浓墨，于素帛之上奋笔疾书。字迹刚劲凌厉，力透纸背：
“左中郎将皇甫将军钧鉴：末将奋武中郎将王康，奉旨率部来援，现已潜抵长社西南四十里洧水岗。察波才贼众依草结营，天干物燥，时值稳定西南风，此天赐火攻良机！康决意今夜子时前后，遣死士于贼营西南蒿草丛纵火。待火起风烈，浓烟蔽空，贼营大乱之时，望将军即率城中虎贲，开城突击，猛攻贼营东北！我大军亦将自西南猛攻其壁垒，内外交击，必可一举摧破贼众，解长社之围，擒斩波才！成败在此一举，望将军明察！奋武军王康顿首。光和七年六月廿八。”
写罢，他以火漆密封，连同奋武军玄赤营旗一角，郑重交予肃立待命的赵平：“皇甫将军乃沙场宿将，见我军旗角与笔迹，当知真伪。一切，拜托了！”
赵平双手接过，贴身藏好，单膝重重跪地：“中郎将放心！末将必不辱命！”言罢，决然转身出帐，身影迅速融入渐深的暮色之中。
帐内重归寂静，唯闻灯花噼啪。王康步出大帐，立于高岗边缘。暮色四合，远望长社方向，但见天际隐隐有火光闪烁，杀伐之声随风隐约传来。西南风拂过面颊，带着蒿草干燥的气息。他指节缓缓摩挲着腰间冰冷的剑柄，目光如幽潭般深不见底。
程昱无声地来到身侧，低声道：“赵司马机敏果决，当可成事。火攻之要，首在风势。今夜西南风，当无大变。”
王康微微颔首，望着那片在暮色中显得愈发幽深、仿佛蛰伏着无边凶险的蒿草海洋，低语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不，是西南风。传令各营，依计准备。亥时，火把为号！”
高岗之下，奋武军庞大的营盘如同苏醒的巨兽，在无声而高效的调动中，悄然张开了獠牙。虎贲营的营地，篝火被刻意压暗，王固、廖化、周仓、何曼正低声喝令着精选出的八百锐士检查装备，将浸透油脂的布条缠上火把，将硫磺焰硝小心分装。空气弥漫着油脂与硝石混合的刺鼻气味，混合着士卒们粗重的呼吸和压抑不住的亢奋。
陷阵营与中垒营的驻地，兵刃出鞘的细微摩擦声、甲叶调整的轻响不绝于耳。高顺如同冰冷的磐石，于禁稳坐如山，目光皆投向西南那片黑暗。骁骑营的战马被勒紧了嚼口，不安地打着响鼻。典韦的铁甲在微光下泛着幽冷的乌芒，双戟交叉置于膝前。
时间，在无声的紧张中缓慢流淌。亥时将至，高岗之上，三支浸满火油的特制火把，被王康亲手点燃，高高举起，在漆黑的夜空中，如同三颗坠落的赤星，猛然划出三道刺目的轨迹！
蒿草之海边缘，王固眼中精光爆射，弯刀向前狠狠一挥，压抑着狂吼：“虎贲儿郎！随我——点火！烧他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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