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那日窥探阵枢、察觉地底隐晦波动归来，牧云的心神便始终紧绷着一根弦。
青云宗这庞然大物之下隐藏的暗流，让他如芒在背。他越发谨慎，白日里砍樵时，不仅修炼《朽木诀》，更将玉简从那阵枢节点记录下的零星符文轨迹在心中反复揣摩，尝试将其与周山山势、地气流转相互印证。
虽只得皮毛，却也让他对周身环境的感知，提升到了一个全新的细微层次。
体内诸力依旧纷乱如麻。黑火尸毒盘踞核心，丹毒沉积脉络，星辰余晖、地脉草木之气、柴刀文气各据一方，彼此制衡又时刻冲突。
老执事“冲气以为和”的指点如明灯高悬，但实践之路却步履维艰。
每一次尝试引导不同气息接触，都如同在悬崖边行走，稍有不慎便是能量反噬、痛彻心扉，全赖玉简强行镇压才未酿成大祸。他深切体会到，自己对“气”的认知与掌控，仍浅薄得可笑。
这日清晨，柴山杂役区间竟比往日多了几分躁动。
依稀听得有人议论，说是有远方贵客临门，一位游方的苦行僧大师途径青云宗，欲挂单数日，与宗内高道谈玄论法。
对于挣扎于最底层的杂役而言，无论是道祖真言还是佛陀妙谛，都遥不可及。
众人不过将其当作枯燥生活中的一丝谈资，议论几句“不知能得多少香火钱”、“怕是又要忙坏膳堂”之类的话，便也各自散去，继续日复一日的劳役。
牧云初时也未在意，背负柴刀，依旧踏入晨雾弥漫的山林。
然而，就在将近午时，他正凝神于一次劈砍，试图将一缕地气更圆融地导入刀势之中时——
“咚……”
一声低沉、雄浑、仿佛并非响于耳畔，而是直接自心灵深处敲响的钟鸣，毫无征兆地自青云宗主峰方向遥遥传来！
那非金非石之声，乃是蕴含着无上佛法与慈悲宏愿的梵音初响，具备穿透一切尘障、直指本心的力量！
紧接着，宏大、庄严、平和、却又不怒自威、蕴含着涤荡妖氛、降伏一切外道邪魔伟力的诵经声，如同无形的潮水，铺天盖地般席卷了整个青云宗山门，每一个角落都无法幸免，这偏僻的柴山亦被其笼罩！
“观自在菩萨，行深般若波罗蜜多时，照见五蕴皆空，度一切苦厄……”
声音并不尖锐刺耳，却字字千钧，如同温暖的阳光与凛冽的寒流交织，直接灌入识海！
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带着一种令人不由自主想要皈依、又令一切阴秽之物无所遁形的磅礴力量！
是那位苦行僧！他竟然在宗门演武广场或是某处高台，开坛诵经，弘扬佛法！
牧云初闻经声，只觉心神似乎被温水洗涤，杂念顿消，竟有一丝难得的宁静。但这份宁静仅仅持续了不到一息！
他体内那盘踞肺腑核心、如附骨之疽的黑火尸毒，如同冬眠的毒蛇被投入沸鼎，骤然间爆发出前所未有的疯狂躁动与反扑！
这佛门正大光明、专克一切阴邪煞气的浩荡之力，对于这至阴至毒的黑火尸毒而言，简直是天生的、不死不休的死敌！
“噗——！”牧云甚至没能发出一声痛呼，猛地喷出一口暗红色的鲜血，手中柴刀脱手飞出，整个人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踉跄数步后重重跪倒在地！
他双手死死抠入冰冷的泥土，指甲翻裂，鲜血淋漓，却丝毫无法减轻肺腑间那如同被万千烧红钢针疯狂穿刺、搅动、灼烧的恐怖痛楚！
那黑火尸毒被佛音彻底激怒，爆出的凶戾远超以往任何一次！
但这仅仅是灾难的开始！
那沉积在经脉各处的丹毒，此刻在这浩瀚阳刚的佛力全面激荡下，也如同被煮开的污油，剧烈沸腾起来，散发出更加燥热、污浊的气息，进一步堵塞脉络，加剧痛苦，并与黑火尸毒隐隐呼应，竟有内外勾结、共同对抗佛力净化之势！
而更让牧云绝望的是，怀中的玉简此刻竟也光华急闪，剧烈震颤！
它似乎本能地在分析与应对这完全不同于道门体系的异种伟力，其散发的清凉清气在与佛力接触的瞬间，竟也产生了一丝极细微的排斥与对抗！
这使得他体内的能量环境瞬间变成了三方混战的惨烈战场！
佛音浩荡，如同九天雷落，无差别地净化着范围内一切阴邪、污秽、不洁之物！
牧云只觉得自身被抛入了十八层地狱的最底层！外部是磅礴无边、至阳至刚、欲要净化一切的佛力伟岸压迫；内部是疯狂反噬、灼蚀撕扯、欲拉他同坠深渊的黑火尸毒与躁动污浊的丹毒！
内外交攻，每一寸血肉、每一缕经脉、甚至每一丝神魂，都仿佛在被两种截然相反却又同样可怕的力量疯狂撕扯、碾压、煅烧！
他蜷缩在地，身体剧烈抽搐，喉咙里发出压抑不住的、如同濒死野兽般的嗬嗬声。
额头上青筋暴起如虬龙，冷汗如同瀑布般涌出，瞬间浸透全身，又在体表那复杂力场的挤压下化作冰凉的雾气。
牙齿深深嵌入下唇，血肉模糊，却丝毫感觉不到疼痛，因为体内的痛苦早已超越了皮肉之伤何止百倍！
他试图运转《朽木诀》引导地气护体，但那微弱的力量在这两股洪荒巨流般的对撞前，渺小得如同尘埃。
他试图全力沟通玉简，令其放弃分析，转为全面镇压体内动乱，但玉简似乎也因同时应对内外截然不同的庞大压力而光芒明灭不定，那清辉甚至被煌煌佛音隐隐压制了下去！
难道……真要莫名其妙地死在这里？死在这无妄之灾下？死在这突如其来的、针对一切“不洁”的无差别净化之下？
巨大的痛苦与滔天的不甘如同海啸，几乎将他的意识彻底淹没。
然而，就在他意识即将被彻底撕碎、沉入永恒黑暗的前一刻，那宏大的、不容置疑的诵经声，依旧持续不断地、强行贯入他的识海深处。
“舍利子，色不异空，空不异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识，亦复如是……”
“是故空中无色，无受想行识，无眼耳鼻舌身意，无色声香味触法，无眼界，乃至无意识界，无无明，亦无无明尽……”
这些蕴含着佛门至高智慧与空性真理的经文，如同拥有某种不可思议的魔力，竟穿透了肉体的极致痛苦屏障，直接作用于他那即将崩溃的神魂本源。
在那无边的痛苦炼狱中，他的意识反而被逼迫到了一种极其敏锐、近乎物我两忘的奇异状态。
他仿佛一个即将溺毙于苦海的人，拼命想要抓住什么。
而那庄严慈悲的诵经声，便成了茫茫黑暗中唯一可能的光亮。
他不再徒劳地试图对抗那无孔不入的佛音，而是强迫自己忽略那凌迟般的肉体痛楚，将全部残存的心神意志，孤注一掷地投入到对那经文的聆听、乃至尝试去“理解”其蕴含的“空”、“无挂碍”的意境之中。
虽然完全不解其深奥妙谛，但那“照见五蕴皆空”、“心无挂碍”、“远离恐怖颠倒”的宏大意境，却如同清冽甘泉，开始一丝丝、一缕缕地渗入他几近干涸焦灼、被痛苦填满的心田。
渐渐地，在那极致痛苦的可怕背景下，他的心神竟奇迹般地抓住了一丝短暂的、超然的宁静。
这不是痛苦的消失，而是心境的暂时超脱，是一种于无边地狱火宅中、偶见莲台净土的奇异体验。
他不再挣扎，而是尝试着去“接受”这佛力的涤荡，不是对抗，而是引导这外部伟力，去冲击、去煅烧、去净化那最为顽固的黑火尸毒与丹毒核心！
这个过程依旧如同刮骨淬魂，痛苦未曾减少半分。但心态的微妙转变，却引来了冥冥中的一丝变化。
那浩荡佛力似乎感应到了他心神中那一丝“不抵抗”甚至隐带“接纳”与“求索”的意念，其刚猛狂暴、碾压一切的势头竟稍稍缓和了一丝，转而变得更加“浸润”，更加“渗透”，带着一种慈悲的、旨在“超度”而非“毁灭”的意味。
嗤嗤嗤！
他仿佛能“听”到体内那些最深层的污秽杂质在佛光渗透下发出的细微消融声！
虽然黑火尸毒本源依旧顽固盘踞，丹毒也未能根除，但确实有一些缠绕其上的、最阴邪的煞气与顽固粘稠的杂质，被这无上佛音生生逼出、净化！
他周身毛孔中，开始渗出更多黑红色的、粘稠腥臭的汗液，甚至比之前星辉淬体时排出的还要污浊百倍！地面都被腐蚀出细微的坑洼。
痛苦如潮水般持续冲击，但牧云的眼神深处，却有一点微光渐渐亮起。
他死死咬着牙，承受着这非人的酷烈折磨，同时也以一种近乎贪婪的姿态，“享受”着这难得的、被动的、由外而内的大净化！
不知持续了多久，那宏大的诵经声终于渐渐停歇，余音袅袅，最终如同来时一般，悄然消散于天地之间。
佛音一停，那无处不在的庞大压力骤然消失。
牧云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彻底瘫软在冰冷污秽的泥地上，浑身沾满了黑红色的血污与汗渍，如同从炼狱血池中爬出，气息奄奄，连一根手指都难以动弹。
肺腑间的灼痛依旧刻骨铭心，经脉的滞涩也未能完全消除，但他能清晰地内视到，身体内部，尤其是经脉壁障上，确实变得“干净”了许多。
那些最顽固的毒素虽未根除，但周边的大量依附杂质却被清理一空。
更重要的是，他的心神经历了一番真正的地狱淬炼，于极致痛苦中觅得一丝超脱宁静，变得前所未有的坚韧与凝实。
这种体验，是任何平静水磨功夫都无法给予的宝贵财富。
他挣扎着，试图坐起身。
就在此时，他忽然感到一道目光落在了自己身上。
那目光平和、清澈，却仿佛能洞穿一切虚妄，直见本质。
他猛地抬头，循着感觉望去。
只见远处通往柴山的偏僻小径上，一位身着赤褐色旧袈裟、身形干瘦如柴、面容枯槁却目光澄澈如初生婴儿的老僧，正手持一串乌木念珠，步履平稳地缓缓行来。
他并未特意看向牧云，目光平静地扫过狼藉的柴山，却在掠过那株被牧云以“先天一爻”斩断、断面光滑异常的枯树桩时，微微停顿了一瞬。
是那位苦行僧？！他怎会来到这偏僻无人问津的柴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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