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一封来自扬州的家书,被悄悄送到了如意居卫恕意的手中。
她屏退左右,独自在窗前拆开信笺,信是家中父亲写来的,字里行间带着欣喜,又透着难以启齿的窘迫,她远在扬州的妹妹,说定了一门不错的亲事,对方是正经的读书人家,妹妹过去是做堂堂正正的大娘子。
只是家中清贫,实在凑不出像样的嫁妆,怕女儿过去了受委屈,万般无奈,只得求助在京中盛府为妾的长女,望她能帮衬一二。
信纸在卫恕意指尖微微颤抖。
她反复看了几遍,心中五味杂陈,一方面,她为妹妹感到由衷的高兴,她自己命途多舛,做了妾室,此生已与“正头娘子”无缘,妹妹能脱离贫寒,嫁作正妻,拥有她不敢奢望的圆满,这比什么都让她欣慰。
另一方面,那字里行间透出的拮据与期盼,又像针一样扎在她的心上。
她默默将信收好,锁进妆匣最底层,仿佛要将这份沉重的请求也一并锁住。
随后,她开始默默地盘算起来。
她拿出了盛府每月按例发放的份例银子,这些年她省吃俭用,倒也攒下了一些,她又打开自己的首饰匣子,里面没有几件值钱的首饰。
最体面的也不过是几根素银簪子和一对成色普通的玉镯,还是早年盛纮心情好时赏下的,她摩挲着那对玉镯,犹豫片刻,最终还是将它们包了起来。
接着,她又翻找出几匹颜色鲜亮、自己一直没舍得用的好料子,那是往年府里份例中难得的好东西,她原想着留给明兰长大些做衣裳。
“小蝶,”她唤来最信任的丫鬟,将准备好的银钱、首饰和布料仔细打包好,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决,“想办法,把这些悄悄送回扬州卫家,就说是……给我妹妹添妆的,务必小心,别让旁人知晓。”
小蝶看着娘子几乎掏空了家底,眼中闪过一丝不忍:“小娘,您这……六姑娘还小,往后用钱的地方还多着呢……”
卫恕意摇摇头,目光望向窗外,带着一种近乎决绝的温柔:“我这一生,也就这样了,可我妹妹不同,她是要去做正经大娘子的,没有嫁妆,在婆家如何抬得起头?我不能让她受我受过的苦楚,看人眼色。”
她顿了顿,声音更轻,却异常坚定,“只要她好,我怎样都行,这些东西,放在我这里不过是死物,给了她,却是她在婆家的底气。”
小蝶不再多言,红着眼眶接过了包袱。
从此,如意居的日子肉眼可见地清减下来,饭菜不再像以往那般精细,时令鲜果也难得一见,多是些寻常菜蔬。
盛明兰年纪虽小,却也敏感地察觉到了变化,她看着桌上简单的菜肴,摸了摸身上已经穿了多次、颜色有些发旧的衣裙,仰起小脸,奶声奶气地问:“小娘,我们是不是没有钱了?明儿穿旧衣服也很好看的。”
卫恕意心中一酸,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强忍着,将明兰搂进怀里,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发,柔声道:“明儿乖,新衣服旧衣服都一样穿,只要干净整齐就好。咱们……咱们要懂得节俭。”
她无法对年幼的女儿解释这背后的缘由,只能将所有的苦楚和期盼独自咽下。
她这个做姐姐的,将自己所能给予的一切都奉献了出去,如同燃尽自己照亮他人的烛火,只盼着远在扬州的妹妹,能带着这份微薄却沉重的嫁妆,走向一个与她截然不同的、充满希望的未来。
如意居的日子悄然清减,并未在盛府激起太大涟漪,因卫恕意素来安静本分,如意居在盛府的存在感本就稀薄,近乎透明。
若非盛明兰每日要去书斋与姐妹们一同读书,这变化或许根本无人察觉。
书斋里,穿着旧衣裙的明兰,坐在一群衣着鲜亮的姐妹中间,便显得格外扎眼,那洗得有些发白的衣料,与墨兰、如兰身上时新的绸缎形成了鲜明对比。
如兰性子最是直率,或者说,是被宠得有些不知疾苦,她私下里扯了扯明兰的袖子,蹙着眉头,声音里带着毫不掩饰的嫌弃:“小六,你怎么回事?天天穿这些旧衣裳,瞧着灰扑扑的,多丢我们盛府的脸面呀!”
明兰闻言,只是将头埋得更低,小手攥着衣角,抿紧了嘴唇不说话,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小娘只说要节俭,她隐隐觉得原因并非如此简单,却又说不出了所以然来。
如兰看着她这副闷葫芦的样子,只觉得无趣,又有些气恼,撇撇嘴道:“真是的,跟你说话也没个回应,果然庶女就是庶女,上不得台面。”她发泄似的嘟囔了一句,便转身回了葳蕤轩,将明兰独自留在原地。
四姑娘墨兰虽不像如兰那般口无遮拦,但也细心注意到了明兰的窘迫。
她回到林栖阁,依偎在母亲林噙霜身边,带着几分天真与不解问道:“小娘,六妹妹近来总是穿着旧衣裳,是不是……父亲不喜她们,所以克扣了她们的用度,才没有新衣服穿?”
林噙霜正在对镜比量着一支新得的珠钗,闻言嗤笑一声,不以为意地摸了摸女儿的脸蛋:“我的傻墨儿,想什么呢?你父亲岂是那般小气之人,府中的份例都是定数,大娘子再怎么着,明面上也不会短了哪个院的吃穿用度。”
她放下珠钗,语气带着一种过来人的笃定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依娘看呐,定是那卫小娘自己立规矩,在教六姑娘节俭呢!哼,穷苦读书人家出来的,就是爱讲究这些虚名。”她压根没往穷字上想,只以为是卫恕意故作清高。
而在葳蕤轩内,如兰也将自己的发现告诉了母亲王若弗。
“母亲,您说说,小六天天穿得跟个小可怜似的,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盛家苛待了她呢!”如兰撅着嘴告状。
王若弗正核对这个月的账本,听到女儿的话,眉头立刻皱了起来,她放下账册,第一反应便是宅斗里惯常的戏码——卖惨争宠。
她给各院的份例、布料都是有定数的,从未短缺过如意居,卫氏那贱人定是故意让明兰穿旧衣,好引得官人怜惜,觉得是她这个主母不容人!
想到这里,王若弗心头火起,冷哼一声:“哼,装模作样!她想演这出苦肉计,且由得她去!我们只管过好自己的日子,不必理会!”
她拉过如兰,叮嘱道,“你离她远些,莫要掺和进去,免得惹一身腥。”
“知道了,母亲。”如兰似懂非懂地点点头。
于是,在种种误解、轻视与漠不关心中,卫恕意倾尽所有资助妹妹的真相被完美地掩盖了起来。
盛明兰依旧穿着她的旧衣裳,安静地坐在书斋角落,像一株不起眼的小草,在无人注目的角落里,默默承受着这份因亲情而带来的、早熟的困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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