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如同暗夜中的萤火,明知其微弱,却依旧吸引着飞蛾不顾一切地扑近。连日来的音乐与香薰,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除了最初几圈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涟漪外,并未带来任何肉眼可见的奇迹。傅天融依旧沉睡着,面容平静,呼吸悠长,仿佛隔绝了世间一切声响与气息。
张丽涵并未气馁。她早已将期待值降到最低,将每日的感官刺激视为一种必须坚持的、充满仪式感的日常,如同浇水灌溉一株不知是否还有生机的枯木,只求无愧于心。她照常记录数据,调配精油,更换音乐曲目,动作精准而沉静。
这天下午,阳光透过薄云,给房间铺上一层柔和的浅金色光晕。香薰仪默默工作着,吐出极淡的薰衣草与洋甘菊混合的安宁气息。张丽涵刚刚为他做完一轮肢体按摩,正坐在床边整理衣物。挂在墙角的音箱里,流淌着今天下午选定的曲目——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
这是音乐治疗师根据李妍惠提供的线索特意加入的。李妍惠曾模糊记得,傅天融少年时期,在被迫放弃“创作”之后,有一段时间曾格外沉迷于肖邦的夜曲,常常一个人在琴房一坐就是很久,反复聆听那带着诗意与淡淡忧郁的旋律。或许,这是烙印在他青春记忆深处的一段生音密码。
钢琴的音色纯净而富有穿透力,右手流畅装饰性的旋律如同月光下蜿蜒的溪流,左手稳定而深情的和弦则如同溪流下的河床,托举着那份难以言喻的复杂情感。乐曲在中段转入一种略带激动和挣扎的情绪,音符变得密集而富有张力,仿佛内心积郁的倾吐,随后又缓缓回归开头的宁静与冥想,只是那宁静之中,似乎多了一丝历经波澜后的释然。
张丽涵对古典音乐了解不深,但她能感受到这首曲子不同于之前播放的巴洛克音乐的严谨与平和,它更个人化,更充满内在的情感涌动。她不禁想象,少年傅天融坐在这旋律中时,心中在想些什么?是对被迫放弃梦想的无奈?还是对庞大责任压力的无声反抗?
她下意识地将目光投向傅天融,这几乎已成为她听音乐时的一种习惯——观察。
乐曲正进行到那段情绪略显激动的中后部,琶音快速掠过,带着一丝不安定的渴望。
就在这时——
她的目光凝固了。
傅天融放在身侧、一直安静无比的右手,他的食指,极其清晰、无法错辨地,微微向上抬起,然后轻轻落下,在洁白的床单上,叩击了那么一下。
动作幅度很小,甚至没有发出什么声音。
但那个动作,带着一种微弱的、却真实存在的节奏感!恰恰落在了某个和弦转换的节点上!
张丽涵猛地屏住了呼吸,全身的血液仿佛在瞬间冲上头顶,又轰然回落,带来一阵剧烈的耳鸣和眩晕。她死死地盯住那根手指,眼睛瞪得极大,几乎要裂开,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毫无章法地撞击着,让她感觉一阵窒息。
是错觉吗?
又是像上次深夜那样的幻觉?
不!
这一次,是在明亮的午后光线下!她看得清清楚楚!那不是一个模糊的抽搐,而是一个带有明确“落下”动作的、轻微的“叩击”!
她僵在原地,一动不敢动,连呼吸都放到了最轻,生怕任何一丝微小的扰动都会打破这如同神迹降临般的一刻。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锁死在那根食指上,等待着,祈求着。
一秒,两秒,三秒……
音乐仍在流淌,肖邦的夜曲逐渐走向尾声,情绪平复,回归最初的宁静。
那根手指,没有再动。它安静地躺在原处,仿佛刚才那石破天惊的一下,真的只是她极度期盼下产生的幻影。
但张丽涵知道,不是的。
那不是幻觉。
她猛地站起身,因为动作太快,眼前甚至黑了一下。她踉跄着扑到床头,手指颤抖着,几乎无法准确地按下呼叫铃。她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让自己的声音不那么变调,对着通话器,用尽全身力气保持镇定:
“赵医生……请您……请您马上来一下!天融……天融的手指刚才动了!很清楚地动了一下!”
说完,她脱力般靠墙站立,目光却依旧紧紧锁在傅天融身上,尤其是那根此刻看来与往常无异的右手食指。巨大的狂喜、难以置信的震惊、以及害怕这只是昙花一现的空欢喜,种种情绪如同海啸般在她胸中翻腾冲撞,让她浑身都微微颤抖起来。
赵医生很快带着护士匆匆赶来。听完张丽涵语无伦次却无比肯定的描述,他立刻上前,对傅天融进行了一系列快速的神经系统检查,同时紧紧盯着监护仪屏幕。
“生命体征平稳,无明显变化。”护士报告。
赵医生的检查动作专业而迅速,他试图用叩诊锤刺激傅天融的肌腱,观察反射,又用手电检查他的瞳孔。
“目前没有观察到重复的自主运动。”赵医生直起身,表情严肃而审慎,他看向激动得脸色发红的张丽涵,“张小姐,你确定看清楚了吗?是在播放音乐的时候?”
“我确定!千真万确!”张丽涵用力点头,指着音箱,“就是刚才,放肖邦夜曲的时候,他的右手食指,随着节奏,这样,敲了一下床单!”她努力模仿着那个动作。
赵医生沉吟片刻,看向那还在播放轻柔尾声音乐的音箱,眼神若有所思。“在特定感官刺激下,尤其是与患者个人经历可能相关的刺激下,出现局部、短暂的神经肌肉反应,在临床上是存在的。这不一定代表意识的恢复,但……确实是一个值得高度关注的、积极的信号。”
他吩咐护士:“记录下这个情况,注明刺激源为特定钢琴曲。接下来加强观察,尤其是在播放同类音乐时。”
医护人员离开后,房间里再次只剩下张丽涵和傅天融。音乐已经停止,香薰仪依旧工作着,一切仿佛回到了之前。
但一切,又都不同了。
张丽涵缓缓走到床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待一件绝世珍宝般,轻轻握住了傅天融的右手。她的指尖,能清晰地感受到他皮肤下温热的体温,以及那依旧沉寂的、却已然被她窥见一丝波澜的生命力。
她低头,看着那根曾经跃动过的手指,泪水毫无预兆地汹涌而出,顺着脸颊滑落,滴落在两人交握的手上。
这不是悲伤的泪,而是希望决堤的洪流。
指尖的跃动,只有那么一下。
却像一道划破漫长黑夜的闪电,瞬间照亮了她所有坚持的意义,也让她看到了那微乎其微、却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她握紧他的手,将额头轻轻抵在两人交握的手背上,肩膀因为无声的哭泣而微微耸动。
黑暗中,那一点萤火,终于不再是幻觉。它真实地闪烁了一下,尽管微弱,却足以点燃她心中所有的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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