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铅笔与牛皮纸的摩擦声中，悄然流逝。
林川完全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他忘记了时间，忘记了饥饿，忘记了窗外那震天的轰鸣。
他的整个世界，都浓缩在笔尖下方寸之间的线条、数字和符号之中。
窗外是水电站带来的璀璨光明，室内却只有一盏孤灯。
灯光下，他是一个孤独的盗火者，正将另一个时空的工业火种，一笔一划地刻印在这个苦难的年代。
一个个复杂的零件，在他笔下被拆解，简化，再重构。
一套套匪夷所思的“土法”工艺，被他巧妙地融入到设计之中。
不知过了多久，办公室的门被轻轻敲响。
“总工，您吃点东西吧。”
是王涛的声音，带着小心翼翼的关心。
林川头也没抬，只是摆了摆手，声音有些沙哑。
“放门口吧，我画完这部分。”
王涛在门口站了一会儿，听着里面那持续不断的、富有节奏的“沙沙”声，眼中满是敬畏。
他知道，门里面的那位年轻的总工，又在为这个世界，描绘一幅全新的蓝图。
他又等了一会儿，还是没等到林川开门，只能叹了口气，将饭盒放在门口，转身离去。
这一画，就又是一个通宵。
当第二天清晨的第一缕阳光，从窗户的缝隙里挤进来时，林川终于停下了笔。
他揉了揉布满血丝的眼睛，站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脖子。
绘图台上，那张巨大的牛皮纸上，已经密密麻麻地布满了上百个复杂的零件图。
每一个零件，都用最清晰的立体轴测图绘制，旁边标注着详细的尺寸、公差、材料牌号，以及最关键的——加工工艺流程。
“分段式横梁主承压模块（A-01）……材料：35crmoV特种合金钢……铸造工艺：水玻璃砂化学铸造法……热处理：正火+高温回火……”
“横梁连接端面（b-03）……加工设备：‘混世魔王’卧式镗床……关键工艺：采用复合式镗刀，低速大扭矩切削……”
“焊接工艺：立式电渣焊……焊剂配方：二氧化硅40%，氧化钙30%，氟化钙20%……特别备注：焊后必须进行整体消除应力退火处理，具体升温曲线见附录三。”
这些图纸，如果流传出去任何一张，都足以在世界工业界掀起一场惊涛骇浪。
而现在，它们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着被赋予生命。
林川长舒一口气，身体疲惫到了极点，精神却亢奋得像一团火。
他知道，最艰难的“从0到1”的设计阶段，已经完成了。
接下来，就是将这些图纸，变成现实。
他拿起电话，直接接通了周平顾问的办公室。
“周顾问，是我，林川。”
“总工！您一夜没睡？！”电话那头传来周平惊讶的声音。
“睡不着，”林川笑了笑，“有点兴奋。您和钱老现在有空吗？我这里有点新东西，想请你们过来斧正一下。”
“有空！当然有空！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不到五分钟，周平顾问和钱秉文老先生，就带着几个核心的技术专家，行色匆匆地赶过来。
当他们走进办公室，看到那张铺满整个绘图台的巨大图纸时，所有人都被镇住了。
“总工，这……这是……”
周平顾问扶了扶眼镜，快步走到图台前，目光瞬间就被图纸上那些熟悉的、却又带着一丝陌生的结构给吸引住。
“三千吨水压机的……上横梁？”
他只看了一眼，就认出这东西的用途，但紧接着，他就被图纸上的内容给彻底颠覆了认知。
“分段式铸造？把一百吨的大家伙，拆成十几个部分来造？”
周平的呼吸一滞，从林川提出方案到现在才多久，林川就把图纸给画出来了，并且这个思路太野了！
这是彻底绕开兵工厂五吨电弧炉无法整体浇筑的死结！
“电渣焊？！用熔化的矿渣作为介质，进行超厚板焊接？”
钱秉文老先生眉头紧锁，他努力消化这个技术，但也立刻指出他思考两天的问题。
“总工，想法很大胆！但这么厚的钢板进行焊接，巨大的焊接应力会导致严重的热影响区，材料脆化不可避免！“
”这根横梁是要承受三千吨压力的脊梁，一丝一毫的结构缺陷都是致命的！”
林川微微一笑，指了指图纸角落那行不起眼的备注。
“钱老，您看这里。“
”我专门设计了一套焊后整体退火工艺，可以将焊接应力降到最低。“
”只要严格按照这个升温降温曲线来，焊缝区域的金属晶粒甚至会比母材本身更细密、更强韧！”
钱秉文凑过去，只看一眼那复杂的温度曲线和时间表，整个人如遭雷击，喃喃自语。
“先升温至奥氏体化，再分段等温……我的天……神来之笔！神来之笔啊！”
“还有这个……复合式镗刀？在刀头上集成多个切削刃，同时进行粗加工和精加工！”
一位机械专家激动地喊道，他仿佛看到那台“混世魔王”在换上新刀具后，如猛虎添翼般怒吼的场景！
他们都是国内最顶尖的专家，每个人在自己的领域都是泰山北斗。
但此刻，他们看着林川的图纸，再次感觉到自己知识的缺失。
图纸上的每一个设计，每一个工艺，都像是一把重锤，狠狠地敲击着他们几十年建立起来的知识体系。
“总工……这……这都是您一个人画出来的？”
钱秉文老先生的声音在发颤，充满了震撼。
“只是我根据我们现有的条件，做的一些不成熟的设想。”
林川谦虚地说道，他指着图纸。
“具体的实施，还需要各位老前辈一起想办法。”
“不！不！总工，您太谦虚了！”
周平激动地摆着手，他指着“电渣焊”的工艺图。
“光是这个想法，就足以让我们国家的铸锻技术，向前跨越至少二十年！“
”这哪里是不成熟的设想，这分明就是一条我们闻所未闻的金光大道啊！”
指挥室里，响起一片压抑不住的、兴奋的议论声。
林川没有打断他们，他知道，必须先让这些专家们，从心底里认可这个计划的可行性。
等众人的情绪稍微平复了一些，林川才开口。
“各位前辈，图纸只是第一步。接下来，我们需要立刻成立三个攻关小组。”
“第一，铸造攻关组，由周顾问您亲自带队。”
“任务，就是用‘水玻璃砂’和‘分段铸造’的办法，在一个月内，给我浇筑出上横梁的所有分段铸件！有没有问题？”
“没有问题！保证完成任务！”
周平顾问挺直了胸膛，大声回答。他感觉自己体内的血液，又一次被点燃了。
“第二，焊接攻关组，由钱老您挂帅。”
“任务，研究‘电渣焊’工艺，设计并制造出我们自己的第一台电渣焊机。在一个半月后，我要看到这些分段铸件，被完美地焊接成一个整体。”
“好！这个任务，我接了！”
钱秉文老先生重重地点头，浑浊的眼睛里，闪烁着灼人的光芒。
“第三，机械加工攻关组，由王涛同志负责。”
林川的目光，落在人群中的王涛身上。
此言一出，周平、钱秉文等老专家皆是一愣，目光齐刷刷地看向站在人群后面，脸庞还有些稚嫩的王涛。
让他负责如此关键的一环？
这……是不是太冒险了？
王涛本人也愣住了，随即一股巨大的热流直冲天灵盖！
他挺起胸膛，向前一步，大声应道：“到！”
“你的任务最重。”
林川严肃地说道。
“你要带着人，把‘复合式镗刀’给我造出来，并且，完成对‘混世魔王’的升级改造。”
“两个月后，焊接完成的巨大横梁，就要送到你那里，进行最后的精密加工。你，就是我们这把‘国之重器’的最后一道关！”
“请总工放心！刀不磨快，我王涛提头来见！”
王涛的脸涨得通红，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颤抖。
他知道，这是林总工对他最大的信任，是把未来的希望交到了他的手上！
“好！”
林川满意地点了点头。
“从今天起，‘三千吨水压机’项目，正式启动！我宣布，项目代号——”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在场所有激动而狂热的脸庞，一字一句地说道：
“‘泰山’！”
泰山！
国之重器，重于泰山！
更寄托着它将成为未来新中国工业的定海神针，稳如泰山！
就在这间小小的办公室里，一个足以改变中国工业命运的宏伟计划，正式拉开了序幕。
然而，就在众人准备立刻投身到这伟大的事业中时，办公室的门，又一次被猛地推开。
这一次，是旅长陈更。
他脸上带着一丝凝重，快步走了进来。
“好家伙，我刚到门口就听见你们喊口号，什么‘泰山’？”
陈更一进屋，就被这股狂热的氛围感染，随即目光便被绘图台上那巨大的、充满工业暴力美学的图纸所吸引。
他虽然看不懂，但能感觉到这东西的非同凡响。
“林川，李云龙他们几个呢？”
“刚走没多久，去工地了。”林川有些意外。
“出事了？”
“不算出事。”
陈更摇了摇头，他走到沙盘前，神色恢复了严肃。
他拿起一支蓝色的铅笔，在阳泉外围的地图上，重重地画了几个圈。
“是杉山元那老鬼子，有动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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