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平和他的专家团队，一个个呆立当场，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那块坚硬的钢锭。
那份天方夜谭般的图纸。
那套狂妄到没边的“百日维新”计划书。
三样东西，把他们从总部带来的，那种高高在上的优越感，砸得稀碎。
特别是周平，他感觉自己的世界观，正在被颠覆，然后重塑。
作为一个严谨的科学家，他本能地想要去否定眼前的一切。
可作为一个在德国见识过真正现代工业的专家，他的理智又在疯狂地告诉他，那些图纸，是真的！
那种设计理念，是真的！
这种矛盾，让他痛苦得几乎要窒息。
过了许久，他才找回自己的声音，那声音沙哑而又干涩。
“你们……就凭你们现在这些人，这些破烂……”
他环视一圈这个所谓的“研究所”，满地的废铜烂铁，一群泥腿子一样的工匠。
“你们就想在一百天内，把这个……这个水压机造出来？”
“你们知道造一台500吨的水压机，需要什么吗？”
“需要上百吨的特种钢材！需要能加工几吨重零件的大型龙门刨床！需要几千安培的稳定电流！需要上百名经验丰富的工程师和高级技工！”
“你们有什么？你们什么都没有！”
他的声音越来越大，与其说是在质问，不如说是在宣泄自己内心的震撼和不信。
李云龙听着这话，不乐意了。
他脖子一梗，站出来。
“周部长，我们是没有龙门刨床，可我们有这个！”
他一指那台轰鸣作响的发电机。
“我们是没有高级技工，可我们有这个！”
他一指那些正在不远处，练习操作小车床的学员。
“我们更是有这个！”
他最后，重重地拍了拍林川的肩膀。
“我们有我们林所长！”
“你说我们是破烂，没错！我们就是从一堆破烂里起家的！”
“你说我们是泥腿子，也没错！我们就是一群泥腿子，把小日本打得哭爹喊娘！”
“我们八路军，最擅长的，就是在不可能里，创造可能！”
李云龙这番话说得是豪气干云，掷地有声。
那些学员和工匠们，也都挺起胸膛。
是啊，我们是穷，我们是土，可我们有志气！
周平被李云龙这番话，噎得半天说不出一个字。
他看着李云龙，又看了看那些眼神里燃烧着火焰的战士，心里受到极大的触动。
他想起自己在德国留学时，那些德国人眼中的中国人，就是贫穷、落后、愚昧的代名词。
他之所以毅然回国，就是想用自己所学的知识，改变这一切。
可回国后，他看到的，是官僚的腐败，是同行的排挤，是理想被现实无情碾压的无奈。
他空有一身屠龙之技，却无处施展。
而今天，在这太行山的穷山沟里，他却从这群“泥腿子”身上，看到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蓬勃向上的，野蛮生长的生命力。
也就在这时，林川开口了。
他的时机，把握得恰到好处。
“周部长，李团长说得对，我们一无所有，但我们有人，有精神。”
“不过，光有精神，是不够的。要办成这件事，我们还需要一样最重要的东西。”
林川看着周平，目光诚恳。
“我们需要，科学。”
“而您，和您身后的各位专家，就是我们根据地里，最宝贵的‘科学’。”
他向前一步，对着周平，郑重地敬了一个军礼。
“周部长，我代表三八六旅独立技术装备研究所，诚挚地邀请您，担任我们研究所的‘总顾问’！”
“我请求您，留下来，帮助我们，指导我们！”
“把您脑子里的知识，变成我们打鬼子的枪炮！把这些图纸，变成能挺起我们民族脊梁的，真正的钢铁！”
轰！
林川这番话，这一个举动，让在场所有人都惊呆。
李云龙和刘振华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的眼神里，看到了四个字：这小子，绝了！
他们谁都没想到，林川竟然敢当着所有人的面，直接向总部的副部长，“挖墙脚”！
而且，话说得还这么漂亮，这么大义凛然！
周平也彻底懵了。
他想过无数种可能，想过这个年轻人会跟他辩论，会跟他据理力争，甚至会不欢而散。
但他万万没想到，对方竟然会提出这么一个，让他完全无法拒绝的请求。
担任总顾问？
留下来？
他看着林川那清澈而又炙热的眼神，看着那份庞大的水压机图纸，看着那块坚硬的特种钢锭。
他的心，开始剧烈地跳动起来。
他内心深处，那个被压抑多年，用工业为国家铸造脊梁的梦想，在这一刻，被彻底点燃！
去他娘的官僚！
去他娘的排挤！
去他娘的论资排辈！
在这里，有最好的项目！有最敢想敢干的团队！有最坚定的支持！
这里，才是他施展抱负的，最好的舞台！
“部长，不能答应啊！”
他身后的一个年轻专家，急忙小声提醒道。
“咱们是来视察的，要是留下来，总部那边怎么交代？”
“是啊，部长，这不合规矩……”
周平没有理会他们的劝阻。
他看着林川，沉默许久。
然后，他做出一个，让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决定。
脱下自己那双，一尘不染的白手套，扔在地上。
解开自己军装最上面的那颗风纪扣，像是挣脱某种束缚。
他走到那块钢锭前，像李云龙一样，伸出手，重重地拍了拍。
然后，他转过身，看着林川，笑了。
那是他今天，第一次笑。
“总顾问，这个名头太大，我担不起。”
他顿了顿，一字一句地说道。
“不过，你们那个电弧炉项目，我对它的‘炉衬材料’和‘电极消耗’问题，很有兴趣。”
“给我一间屋子，一张床，三餐管饱。”
“我，还有我的学生们，给你们当一个，临时的‘技术攻关小组’。”
“什么时候，你们把电弧炉点着，什么时候，我们再走。”
这话，已经等于是答应！
李云龙一听，乐得嘴都合不拢，他一个箭步冲上去，握住周平的手，使劲地摇晃。
“哎呀！周部长！不！周顾问！您能留下来，那真是……那真是我们新一团祖坟上冒青烟！”
“您放心！别说一间屋子，我把我的团部给您腾出来！警卫员、勤务兵，您随便挑！想吃啥，我让炊事班给您开小灶！”
周平的几个学生，还想说什么，却被他一个眼神制止。
他们看着自己的老师，那张万年不变的严肃脸庞上，此刻，竟然洋溢着一种他们从未见过的，名为“激情”的东西。
他们知道，老师，是认真的。
林川心里，也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他知道，自己赌对了。
有了周平这位国内顶尖的冶金专家坐镇，他那套“百日维新”计划，成功的把握，至少增加三成！
他看着周平，微微一笑。
“周顾问，那咱们现在，就开始？”
“开始！”周平点了点头，他已经迫不及待。
“先带我去看看，你们那个水力锻锤，是怎么解决‘砧座’和‘锤头’的连接问题的！”
说着，他竟然真的就跟着林川，一边走，一边热烈地讨论起技术细节，把李云龙和旅部参谋长，晾在一边。
旅部陈参谋看着这戏剧性的一幕，张了张嘴，最后只能苦笑着摇了摇头。
他掏出纸笔，开始给旅长写报告。
报告的结尾，他想了很久，最后只写下一句话。
“旅长，总部派来的孙悟空，好像……被这里的花果山，给留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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