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日。
碧桃终于将最后一枚盘花扣牢牢地钉在了那件艾绿色直裰的领口上。
她放下针线，整个人如同被抽去了筋骨般，软软地靠在了椅背上。
连续三天三夜几乎不眠不休的赶工，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
此刻，三套簇新、平整、针脚细密得几乎看不见的衣袍。
一套艾绿色直裰，一套雨过天青色常服，一套月白竹叶纹的寝衣，整整齐齐地叠放在她面前的小几上。
她试着动了动手指，指尖传来一阵阵酸麻胀痛，连弯曲一下都显得异常艰难。
这才有时间抬眼望向桌角那面模糊的铜镜，镜中映出一张憔悴不堪的脸庞。
眼下是浓重的青黑，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嘴唇也因为缺水而微微起皮，一双原本灵动的杏眼此刻布满了血丝，看东西都有些微微发花。
“真是累惨了……”
她低声喃喃，声音沙哑。
但这副模样是万万不能去见夫人的。
她挣扎着起身，先将三套新衣里里外外都检查了一遍，确认没有任何线头或污渍，这才用早就备好的干净棉布将其仔细包裹好。
随后，她强撑着打来热水，彻彻底底地梳洗了一番。
温热的水流带走了一些疲惫，她仔细地用夫人赏的带着淡淡茉莉花香的头油抿了抿略显毛躁的发鬓，梳成一个一丝不苟的圆髻，簪上那支素银簪子，又换上了那身用夫人赏的杏子黄料子新做的夏衫。
鲜亮的颜色映衬下，她脸上的憔悴被冲淡了几分，反倒显出一种历经辛苦后刻意修饰过的精神劲儿。
看着镜中总算恢复了七八分体面的自己，碧桃深吸一口气，抱起那包裹好的新衣，定了定神，朝着夫人的正房走去。
时辰尚早，薛夫人刚用过早膳，正坐在临窗的贵妃榻上，由红梅伺候着漱口。
见碧桃进来，怀里还抱着一个不小的包袱，薛夫人眼中闪过一丝了然，温和地问道。
“手里拿的什么？这般郑重。”
碧桃上前几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声音带着些许疲惫，却依旧清晰。
“回夫人，奴婢奉夫人之命，为三少爷赶制的新衣已经做好了，特来请夫人过目。”
“哦？这么快就做好了？”
薛夫人闻言，脸上露出些许讶异，随即对红梅挥了挥手，红梅会意，端着漱盂悄声退下。
薛夫人招了招手。
“拿来我瞧瞧。你这孩子，莫不是这几日都没好好歇息？”
碧桃走上前，将包袱轻轻放在榻边的小几上，一边解开，一边垂眸答道。
“夫人交代的差事，奴婢不敢怠慢。三少爷的衣物关乎府中体面，奴婢只想尽力做到最好，免得出了差错，辜负了夫人的信任。”
说话间，三套新衣已展现在薛夫人面前。
艾绿色的直裰沉稳而不失清新，雨过天青的常服雅致飘逸，月白色的寝衣柔软舒适。
薛夫人伸出保养得宜的手，先是轻轻抚摸衣料的质感，随即拿起那件艾绿色直裰，仔细翻看内里的针线。
“嗯……”
薛夫人细细查看着，目光中渐渐流露出赞许。
“这针脚，细密匀称，藏针收得极好，几乎看不出痕迹。尤其是这领口和袖口的镶边，滚得平顺，花样也选得雅致，不显匠气，反倒添了几分秀气。碧桃，你的女红是越发进益了，可见是下了苦功的。”
得到夫人的肯定，碧桃悬着的心落下了一半，连忙谦逊道。
“夫人谬赞了。是夫人赏的料子好，奴婢只是尽了本分。”
薛夫人放下直裰，又拿起那件雨过天青色的常服，对着光看了看裁剪的线条，点了点头。
“允玦那孩子身量清瘦，衣衫太过宽大或紧绷都不好看，这般恰到好处最好。碧桃，你这手绣活，比起你雪玲姑姑当年，也是不遑多让了。她把你教得很好。”
骤然听到雪玲姑姑的名字，碧桃心头一暖，仿佛连日的疲惫都消散了几分，她微微屈膝，声音里带着真切的感激。
“奴婢愚钝，当年若非雪玲姑姑手把手教导，耐心点拨，奴婢哪有今日。姑姑待奴婢恩重如山。”
薛夫人闻言，脸上也浮现出温和的笑意，她将衣衫轻轻放下，从身旁小几的抽屉里取出一封略显厚实的信笺，信纸是苏杭一带文人雅士常用的浅金云纹笺，透着几分雅致。
“说起你雪玲姑姑，前儿个庄子上来人，捎来了她的信。”
薛夫人语气轻快了些，带着一种与亲近人分享好消息的随意。
“信里说，她身子一切都好，如今在庄子里也清闲，帮着管管账目，日子倒也安稳顺遂。她家那个，就是嫁的那个田庄管事，名唤……哦，周福贵的，倒是个踏实肯干的。”
薛夫人说到名字时略顿了一下，显然对下人夫婿的名字并不十分熟记，但这并不影响她话语里的欣慰。
“信里还说。”
薛夫人继续道，指尖轻轻点着信纸。
“那周福贵前些日子跟着庄头跑了趟上京，贩了些咱们这儿的丝绸和茶叶过去，竟是赚了些许银钱，比预想的要好。两口子便起了心思，觉着这南北货殖有利可图，打算着，等入了秋，天气凉快些，便收拾收拾，带着积攒的本钱，一家子往上京去，盘个小铺面，正经做点买卖，想把生意做大做强呢。”
薛夫人说着，抬眼看向碧桃，眼中是纯粹为主仆一场，见其安好并有所奔头的宽慰。
“我瞧着这信，心里也甚是欢喜。雪玲跟了我那么些年，性情模样都是拔尖的，如今能觅得良人，安稳度日，夫君又有上进心，知道为家里谋划，这便是极好的归宿了。咱们苏杭的女儿家，心灵手巧，男子若能抓住商机，肯吃苦，这日子总能越过越红火。她能有这份闯劲，我这个旧主看着，也替她高兴。”
碧桃听得入神，仿佛能透过夫人的话语，看到雪玲姑姑在信中描绘的那份对未来的憧憬。
她由衷地笑道。
“这真是天大的好消息！雪玲姑姑苦尽甘来，周管事又有这等魄力和运道，实在是羡煞旁人。上京繁华，机会也多，以姑姑的聪慧和周管事的勤勉，定能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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