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魔法,发生在另一座更为小巧的炉子前。
那是一座“反射炉”,或者按商砚辞的说法,叫做“平炉”。它的结构很奇特,燃料室与熔炼室是分开的。火焰和热气从燃料室窜出后,会撞上一个拱形的炉顶,然后被“反射”向下,像一道火焰瀑布,均匀地覆盖在熔炼室的物料上。这样做最大的好处是,燃料中的杂质不会直接接触到铁水,而且可以为熔炼室提供一个充满“氧”的环境 。
商砚辞将几块生铁锭投入平炉,炉火熊熊,很快,那些坚硬的铁块就重新化作了一池翻滚的、暗红色的铁水。
“接下来,就是这门技术的真正名字——。”商砚辞对站在一旁,神情专注的父亲说道。这个词,商铁并不陌生,是古代典籍中记载的一种炼钢法,但早已失传,只闻其名,不知其法 。
商砚辞拿起一根数米长的、前端带有一个弯钩的铁棍,这叫“搅棒”。他将搅棒从炉门伸入,开始缓缓地、有节奏地搅动那池铁水,动作像极了一个正在用巨大锅铲炒菜的厨师 。
“炒钢的第一步,是‘翻炒’,让铁水与炉中的热空气充分接触,初步去除其中的一部分‘碳’。”
但真正的点睛之笔,在下一步。
商砚辞示意仆从,将一铲早已准备好的、暗红色的粉末——那是锻打时敲落的氧化铁皮,也叫“铁鳞”——从炉口撒入。
“轰!”
就在铁鳞接触到铁水的瞬间,原本平静的熔池,如同被点燃的火药桶,猛然爆发了!
整池铁水剧烈地“沸腾”起来,无数巨大的气泡从铁水深处翻涌而出,在表面炸开,溅起漫天火星。炉渣被这股力量顶起,形成了一层厚厚的、不断翻滚的橘红色泡沫,仿佛一锅煮沸的粥。炉内发出了“咕嘟咕嘟”的、如同怪兽喘息般的骇人声响 。
“这是‘湿法搅炼’,也叫‘沸腾法’!”商砚辞在大作的声响中高声喊道,“铁鳞中的‘氧’,正在与铁水中的‘碳’剧烈反应,化作‘一氧化碳’之气逸出!这沸腾的景象,就是‘脱碳’的证明!”
商铁的眼睛瞪得像铜铃。他从未见过如此狂暴的冶炼景象。这已经不是“炒菜”了,这简直是在降服一头狂怒的火龙!
而商砚辞,就是那个降龙者。他紧握着搅棒,用尽全身的力气,在那沸腾的熔池中不断地搅动、翻扒。汗水湿透了他的衣背,手臂上的肌肉贲张,青筋暴起。这不仅仅是技术,更是对体力、耐力和意志力的极致考验。
他不再是那个文弱的书生。在这一刻,他是一个真正的、与火共舞的炼金术士。他用自己的身体,去感受、去控制那狂暴的化学反应。
随着时间的推移,奇妙的变化发生了。
沸腾渐渐平息。随着“碳”的大量去除,铁水的熔点开始急剧升高,从1150摄氏度向1500摄氏度以上攀升 。原本如水般流动的铁水,开始变得越来越黏稠,越来越“干”,如同正在凝固的麦芽糖。
商砚辞的动作也随之改变。他不再是搅动,而是开始“抟炼”。他用搅棒的弯钩,将那些已经变成半固态的、海绵状的纯净铁料,从炉渣中一点点地“扒拉”出来,将它们聚拢、揉合成一个巨大的、发出白炽光芒的“铁团”。
这个过程,需要极大的技巧和力量。商铁在一旁看得手心冒汗。他能看出,儿子每一下的动作,都精准地作用在最关键的地方。他能通过铁水粘稠度的变化,判断出脱碳的程度。这是一种超越了书本知识的、在实践中才能掌握的、真正的“手艺”。
这一刻,商铁心中对儿子最后的那一丝疑虑和隔阂,彻底烟消云散。他看到的,是一个将理论与实践完美结合的、真正的“大师”。他不仅懂“理”,更懂“术”。
“成了!”商砚辞大吼一声,用尽最后的气力,将那个重达数十斤、如同初生太阳般耀眼的铁团,从炉中拖拽了出来。
那团海绵状的、流淌着白炽光芒的钢坯,被几名仆从用巨大的铁钳飞快地抬到了铁铺的主铁砧上。它滴落的每一滴火星,都将地面烧出一个滋滋作响的小坑。整个工场,都被它散发出的惊人热量和光芒所笼罩。
所有人都退开了,只有商铁,手持他那把跟随了他一辈子的八角大锤,一步步地走了上去。
他没有立刻挥锤。他只是站在那里,感受着钢坯散发出的、与他熟悉的熟铁截然不同的气息。那是一种更纯粹、更霸道、更富有生命力的气息。
他抬起头,看向自己的儿子。商砚辞的脸上,混杂着烟灰与汗水,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他对着父亲,重重地点了点头。
商铁深吸一口气,那股混杂着焦炭、铁锈和灼热金属的独特气味,是他生命中最熟悉的味道 。他双腿微分,腰身下沉,手臂的肌肉瞬间绷紧。
“嗨——!”
一声暴喝,沉重的大锤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弧线,带着万钧之力,狠狠地砸在了那团钢坯之上!
“锵——!”
一声清越至极、仿佛能穿透云霄的鸣响,在铁铺中炸开!
这声音,与以往捶打熟铁时发出的沉闷“噗”声或“铛”声截然不同。它高亢、嘹亮、充满了惊人的穿透力和悠长的回音。如果说熟铁的声音是质朴的男中音,那么此刻,这块钢发出的,就是穿云裂石的男高音!
这是钢的歌唱!是新时代的初啼!
商铁的手臂被巨大的反震力震得微微发麻。但他脸上的表情,却从凝重,瞬间化作了狂喜。只这一锤,只这一声,他就知道,成了!这东西,就是他梦寐以求的宝物!
“好东西!好东西啊!”他状若疯魔地大喊着,手中的大锤如雨点般落下。
“锵!锵!锵!锵!”
铁铺里,奏响了新旧时代交替的最华丽乐章。
父子二人,展开了一场无声的、却又默契十足的二重奏。
“爹!它的韧性更好,可以承受更重的锤击!趁热,把它‘拔’长!”商砚辞在一旁高声指点。他知道钢的性能,比熟铁更坚硬,也更有韧性 。
商铁闻言,立刻领会。他不再使用平整锤面,而是转动锤头,用锤子侧面的“窄面”开始捶打。每一次捶打,都在钢坯上留下一道深深的凹痕,迫使金属向两端快速延伸。这是“拔料”的最高效手法 。
烧红的钢条在铁砧上被飞快地拉长。
“折叠!再锻!”商砚辞喊道。
商铁立刻用钳子将长长的钢条对折,在连接处撒上作为焊剂的硼砂,然后重新送入火中。待烧至白热,再次取出,用重锤将其重新锻打成一整块。
如此反复,一次,两次,三次……这便是传说中的“百炼钢”的雏形,通过不断的折叠锻打,去除杂质,使内部结构更加均匀致密 。
最后,当钢条被锻造成一把粗陋的刀胚时,商砚辞喊出了最后一道指令:“淬火!”
商铁用铁钳夹住通红的刀胚,猛地刺入旁边早已备好的一大桶水中。
“嗤——嘶——!”
一声剧烈的嘶鸣,仿佛一条火龙被投入了深海。巨量的白色蒸汽瞬间爆炸开来,将父子二人的身影都笼罩其中。水桶里的水,剧烈地沸腾起来。
这是最关键的“硬化”过程,急剧的降温,让钢的内部结构发生改变,使其获得无与伦比的硬度 。
当蒸汽散去,商铁将刀胚从水中取出。它已经变成了深黑色,表面覆盖着一层细密的氧化皮。
但这还没完。商砚辞知道,只经过淬火的钢,虽然坚硬,但也变得极脆。他指导着父亲,将刀胚重新在炉火边缘微烤,仔细观察着刀身表面颜色的变化,从淡黄,到褐色,再到紫色,最后到蓝色……当颜色达到预定的“稻草黄”时,立刻取出,让它在空气中自然冷却。
这便是“回火”,一个用精确的低温加热来降低脆性,增加韧性的、画龙点睛的步骤 。
所有的喧嚣都已落幕。
工场中央,一把刚刚经过粗略打磨的钢刀,静静地躺在铁砧上。它没有华丽的装饰,刀身呈现出一种深沉的、近乎黑色的金属光泽,刃口在光线下,反射出一道令人心悸的、森白的寒光。
它看起来如此朴实无华,却又蕴含着足以改变世界的力量。
商铁颤抖着伸出手,拿起那把刀。它的重量、它的质感、它传递到掌心的那种坚实感,都让他感到无比的沉醉。
商砚辞递过来一根普通的铁钉。
商铁没有说话,他只是轻轻地,用手中的钢刀,在铁钉上划过。
没有声音,没有阻碍。那根坚硬的铁钉,如同豆腐一般,被无声地切成了两段,切口光滑如镜。
而钢刀的刃口,毫发无伤。
在场的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商铁、方琅琊、商砚辞,三个人,看着这把刀,看着这块代表着全新力量的钢铁,眼中却看到了截然不同的未来。
在商铁的眼中,他看到了一把永不卷刃的绝世宝刀,一把能劈开巨石的利刃,一套坚不可摧的铁具。他看到了自己毕生技艺的终极升华,一个手工艺者所能达到的巅峰。他的匠人之魂,在这一刻,获得了重生。
在方琅琊的眼中,她看到的却是一支无敌的军队。她看到了能抵御箭矢的板甲,能斩断敌人兵刃的马刀 。她想到了北方的瓦剌,想到了也先的铁骑,她看到了在这场即将到来的帝国风暴中,足以扭转乾坤的决定性力量。
而在商砚辞的眼中,他看到的,甚至超越了刀剑与甲胄。
他看着那块钢,看到的却是精密的齿轮、坚韧的活塞、高压的汽缸。他看到了蒸汽机在轰鸣,看到了动力织布机在飞梭,看到了铁轨在无尽的原野上延伸 。
他看到的,是一个由钢铁作为骨骼与经络的、全新的、轰鸣着前进的机械时代。
这把刀,这块钢,不是终点。
它,只是新纪元落下的一颗种子。
龙息,已被锻造成骨。一个崭新的世界,即将破土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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