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尚未刺破地平线那层铅灰色的薄暮,茅屋里已有了动静。那不是言语,而是一种更为古老的、属于母亲的语言——细碎的、压抑的、充满了牺牲意味的声响。
初三的母亲跪坐在冰冷的夯土地上,就着一盏如豆的油灯,将最后那点掺了沙的玉米面倒进一只豁了口的陶碗。没有水,她用自己的唾沫将面粉一点点润湿,然后用那双干枯得如同老树皮的手,费力地揉搓着。那面团,与其说是食物,不如说是一份沉甸甸的、用生命捏合的遗嘱。她将面团分成几块,按在灶膛里尚有余温的草木灰上,用最后的火星将它们烤成一块块焦黄干硬的饼。这便是初三的行囊,他此去京城千里之遥的全部依仗 。
她将饼用一块洗得发白的粗麻布小心翼翼地包好,放进那个打了好几个补丁的褡裢里。她的动作很慢,很轻,仿佛包裹的不是几块玉米饼,而是易碎的珍宝,是她全部的心。初三默默地看着,那个来自二十一世纪的灵魂,正在进行一场冰冷而残酷的计算:这几块饼的热量,能否支撑他走到京城?他活下去的概率,与家里没了这点口粮后,父母能熬过这个冬天的概率,哪一个更高?这冷酷的逻辑,与胸口那股名为“亲情”的、几乎要将他溺毙的温热洪流,进行着惨烈的交战。
“路上……莫要与人争执。”母亲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是两块石头在摩擦,她始终没有抬头看他,只是反复抚平褡裢上的褶皱,“若是有歹人抢,给了便是,人没事就好。”
她顿了顿,将褡裢的带子打上一个死结,仿佛这样就能拴住儿子的平安。
“若是……若是京城进不去,就回来。家里……总有你一口吃的。”
这句谎言,如此温柔,又如此残忍。初三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他知道,家里已经没有“一口吃的”了。他此去,不是为了功名,而是为了替这个家,去抢回那一口吃的。
“好嘞娘,您放心。”他咧开嘴,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却感觉脸上的肌肉僵硬得如同木雕,“我到了京城就给您报平安,等我出人头地了,就把您和爹都接过去享福!”
这同样是一个谎言,一个用未来的虚幻,来慰藉眼前绝望的谎言。
父亲始终没有说话。他像一尊沉默的石像,立在茅屋的阴影里,那被岁月与劳作压弯的脊梁,构成了一道令人心碎的弧线。他的目光,沉重如山,落在初三的身上,没有言语,却胜过千言万语。那目光里,有担忧,有不舍,还有一丝被彻底磨平了棱角后、认命般的悲哀。这沉默的注视,比任何嘱托都更沉重,它像一块烙铁,深深地烙在了初三的背上。
他接过褡裢,那几块玉米饼的重量,竟仿佛有千钧之重。他不敢再看父母的眼睛,猛地转身,迈出了那扇摇摇欲坠的柴门。
第一步,踏入了冰冷的晨雾。脚下的泥土黏稠而熟悉,仿佛要将他拖回这个他拼命想要逃离的世界。村庄的轮廓在雾气中模糊不清,只有几声压抑的鸡鸣,和远处传来的、更夫敲打着四更梆子的声音,在死寂中回荡。
他没有回头。
他怕一回头,那份刚刚凝聚起来的、冰冷的决心,就会瞬间崩塌。
身后,是生养他十六年的贫瘠土地,是两个在绝望中耗尽了一生的亲人。身前,是千里未知的漫漫长路,是那个吞噬了无数人梦想与白骨的、名为“京城”的巨大漩涡。
他只是一个孤独的影子,背负着几块玉米饼的重量,一步步地,走进了那片无边无际的、深沉如海的迷雾之中。
大明王朝的官道,是帝国的血管。
初行于其上,初三那属于现代人的灵魂,甚至生出了一丝不合时宜的赞叹。靠近县城的路段,路面宽阔平整,用黄土、砂石和糯米汁混合夯实,坚硬得如同水泥 。道路两侧栽种着整齐的行道树,每隔十里便有一座供旅人歇脚的驿亭。这宏大的工程,无声地诉说着一个强大王朝曾经的辉煌与气魄。初三心中那股因刘书吏而起的愤懑,此刻被一种更复杂的、对这个时代肌理的观察所取代 。
然而,这帝国的血管,早已淤塞、病变。
离开城镇的范围不出二十里,那平整的路面便迅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被无数车轮碾压出的、深可见骨的辙痕。雨季留下的泥潭早已干涸,龟裂的泥块如同怪兽的鳞甲,让每一步都走得异常艰难。道路,在这里褪去了“官道”的光环,回归了它最原始的、挣扎在荒野中的本质。
而在这条破败的血管里流淌的,是更为混浊的血液。
他看到了一支商队。数十匹骡马排成长龙,马背上高高摞起的,是来自江南的丝绸与瓷器,在秋日的阳光下闪烁着财富的光芒 。商队的首尾,是数十名手持朴刀、眼神警惕的镖师。他们与初三擦肩而过时,投来的目光冰冷而锐利,仿佛他不是一个少年,而是一头随时可能扑上来的饿狼。这是流动的财富,也是流动的戒备。
他看到了一群香客。他们衣衫褴褛,面带菜色,却神情狂热,口中念念有词,扶老携幼,向着传说中某座灵验的山峦,进行着一场用双脚丈量绝望的朝圣之旅 。他们的信仰,是这苦难世间唯一的麻醉剂。
但他看到最多的,是“流民”。
那不是一个抽象的词汇,而是一个个具体的、行走的骷髅。他们往往是一家一户,被苛捐杂税和土地兼并从世代耕作的土地上连根拔起,像秋风中的落叶,漫无目的地在这条名为“希望”的死路上飘荡 。他们的眼神是空洞的,仿佛灵魂早已被饥饿吞噬,只剩下一具被求生本能驱使的躯壳。初三不止一次在路边的沟壑里,看到蜷缩着的、早已冰冷的尸体,无人收殓,任由野狗与乌鸦啄食。
这便是正统十年,大明北方的真实景象。盛世的浮华,只存在于文人的诗篇和江南的画舫之上。在这里,只有最赤裸、最残酷的生存法则。
危险,如影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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