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最后一句,如同精准的箭矢,瞬间击中了叶飞羽心底最深处那根隐秘的弦。他如今化名“江念恩”,潜伏于这繁华云阳城,所求的无非一个“隐”字。隐藏身份,隐藏过去,隐藏那份足以让他万劫不复的仇恨。可这道过于显眼的疤痕,却像一个醒目的标记,时刻提醒着别人他的“不同”,也时刻提醒着他自己的“过去”。它确实是他身份最大的破绽,是随时可能引来官府追查的隐患。若能消弭或淡化,对他隐藏身份、积蓄力量、伺机复仇,无疑是一大利好。
他沉默了许久,目光在那盒玉容露上反复逡巡,又在李菲燕真诚的脸庞上停留片刻。内心深处,理智与情感、警惕与动容反复拉扯,像有两个小人在激烈争斗。
最终,他缓缓抬起眼帘,第一次真正地、毫无回避地迎上李菲燕的目光。那双清澈明亮的眸子里,此刻没有他预想中的怜悯或施舍,没有丝毫的轻视或傲慢,只有一片坦荡的、如同秋日晴空般的真诚善意。那善意温暖而不灼热,像透过窗棂洒在身上的阳光,带着令人心安的熨帖,一点点融化他心中的坚冰。
“……李小姐思虑周全,江某佩服。”叶飞羽沉默片刻,终是伸出骨节分明、带着习武之人薄茧的手,郑重地接过了那沉甸甸的漆盒。盒身微凉,玉石般的质感透过漆木传递到掌心,那凉意却奇异地驱散了他心头的几分郁结,仿佛某种无形的枷锁被悄然打开了一条缝隙。
他将漆盒小心翼翼地捧在手中,指尖能感受到那温润的质感和内里膏体的厚重。他微微颔首,语气是前所未有的郑重:“江念恩,多谢李小姐厚赠。这份情,江某记下了。”
李菲燕见他收下,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更加灿烂,如同雨后初晴的阳光,明媚动人。她端起面前的茶盏,轻轻推到叶飞羽面前:“江大哥快尝尝这碧螺春,再不吃,可就凉了。”
叶飞羽也端起茶盏,温热的触感从指尖传来,一直暖到心底。他轻轻啜了一口,茶汤入口鲜爽,回甘悠长,混着空气中若有若无的玉容露清香,竟是从未有过的舒畅。窗外的阳光依旧明媚,梧桐叶沙沙作响,雅间内的时光仿佛在这一刻变得格外温柔。
见叶飞羽收下玉容露,李菲燕眼中笑意更浓,仿佛完成了一件重要的事情。她端起茶盏,轻啜一口碧螺春,茶汤清亮,香气馥郁。
话题自然地转向叶飞羽想在云阳城立足的打算。他提及需要一处“清静、能摆弄些器物”的地方。李菲燕闻言,眼眸倏然一亮,如同星子被点亮:“呀,这可真是巧了!”她放下茶盏,示意身后的春喜。
春喜立刻上前,小心翼翼地将一直抱在怀中的卷轴在花梨木小几上徐徐展开。竟是一幅绘制得极为精细的房屋格局图!
“我家在西市‘五金作坊巷’尽头,原有一处铺面。”李菲燕指着图纸,声音轻快,“早年是给一位老五金匠做五金作坊,唤作‘恒源祥五金作坊’。后来老掌柜病故,他的儿子又不愿接手这行当,铺子便空置了有半年之久。地方面积大,而且位置不错——临着西市主街的后巷,闹中取静,少有人车喧哗。前店有四间打通的门面,虽旧了些,但梁柱结实。最难得的是后面还带一个跨院,院中有口水井,方便得很。跨院里有六间厢房,收拾一下便能住人,也正好堆放些工具材料。我瞧着,倒是极合江大哥所说的‘清静、能摆弄物件’的要求。”
图纸上,房屋的布局、尺寸、甚至主要梁柱的承重位置都用细笔标注得清清楚楚,显然是精心准备,绝非临时起意。
“若江大哥不嫌弃这地方简陋,”李菲燕抬眼,目光带着真诚的期待,“这铺子连同小院,便送与江大哥落脚。什么租金的话,休要再提。只当是……菲燕提前谢过江大哥,日后若有用得着江大哥援手之处,还望莫要推辞。”
叶飞羽的目光凝注在图纸上,心中波澜微起。这“恒源祥五金作坊”的格局,简直像是为他量身定做!前店临街却不喧闹,正好可以用来做个不起眼的幌子,掩人耳目;后院的小跨院僻静独立,有水源,有独立空间,正是他梦寐以求的、可以安心“摆弄”那些“宝贝”的绝佳场所——他行囊里小心翼翼藏着的小型硫磺提纯装置、硝石重结晶罐,还有那半本记录着无数奇思妙想和危险配方的“格物笔记”,终于有了安全的栖身之所。
然而,巨大的诱惑之下,是更深沉的警惕与原则。李家的馈赠,一次是药膏,一次是铺子,分量太重了。
“李小姐盛情,江某心领。”叶飞羽缓缓抬起头,目光沉静而坚定,“救命之事,小姐已以玉露相酬,足见心意。这铺子,江某心领了,至于帮忙……”他顿了顿,声音带着一种承诺的分量,“江念恩虽非大能,但也知恩义二字。若日后李小姐真有用得着江某之处,只要不违道义,江某定当尽力。”
李菲燕看着他眼中不容置疑的坚持,心知再劝无益,反而更添几分敬重。她展颜一笑,如春花初绽:“江大哥君子之风,菲燕佩服。不过——”她眼中闪过一丝狡黠灵动,“江大哥武功高强,其实小妹也喜欢练武强身健体,以后要多多请教。”她端起茶盏,以袖掩口,轻啜一口,才又问道:“对了,江大哥打算做些什么营生?若是需要上好的木料、精铜熟铁,甚至一些稀罕的矿石,我家的‘万源商行’在各处都有些门路,总能比市价便宜些,也省得江大哥被那些市侩牙人盘剥。”
“手工器物。”叶飞羽的回答依旧简洁,带着几分模糊,“做些……新奇的小玩意儿,或许也能帮人省些力气。”
他没有说出口的是,这些“新奇的小玩意儿”,可能是他根据记忆改良的、能成倍提升效率的脚踏式纺纱机或织布机雏形;可能是利用水压或沙漏原理制造的、更精准的计时装置;甚至……可能是基于牛家庄惨烈教训而改良的、威力更可控、使用更安全的“掌心雷”或“霹雳火球”的雏形!野云渡马匪的刀光,牛家庄官军的铁蹄与火器,让他刻骨铭心地明白,在这个弱肉强食、武力至上的世界,没有足够自保的力量,连“活着”这个最卑微的愿望都是奢望。他需要一个绝对安全、不引人注目的地方,作为熔炉与工坊,将脑海中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知识碎片,一点点地、谨慎地转化为实实在在的、能握在手中的“底气”与锋芒。
告辞之时,李菲燕示意春喜取出一串黄铜钥匙,钥匙碰撞发出清脆的声响。“铺子的钥匙在此。位置就在西市‘木巷’最里面,青石台阶,黑漆木门,门楣上还刻着‘恒源祥五金作坊’七个隶书小字,很好认。江大哥随时可以过去拾掇。”她顿了顿,又温言道,“若有什么需要帮忙的,只管让巷口那家‘陈记杂货铺’的伙计带个话到李府便是。”
叶飞羽接过那串沉甸甸的钥匙,冰冷的金属触感从指尖瞬间蔓延开来,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名为“落脚之地”的实感。他看着李菲燕主仆二人娉娉婷婷的身影消失在梧桐树影斑驳的街角,心头却莫名地浮现出牛家庄那个在火海前绝望哭喊、怀中紧抱着婴孩的妇人身影。同样是来自女子的善意,一个在烈焰与屠刀下戛然而止,化作了焦土上的冤魂;一个却安然立于这繁华都市的秋阳之下,带着世家贵女的从容与生机。命运的无常与参差,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沉沉地压在他的心头,带来一阵难以言喻的钝痛与苍凉。
午后的阳光带着暖意,慵懒地斜照进“五金作坊巷”深处,将“恒源祥五金作坊”门楣上那七个略显斑驳的隶书小字染上了一层金色。推开厚重的黑漆木门,一股陈年金属味混合着淡淡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叶飞羽花了半天时间,将前店四间大致清扫了一遍。积尘拂去,露出了下面略显陈旧的木质柜台和货架,还有几件前任主人遗弃的、蒙尘的刻刀和半成品金属器皿。他并不在意,他的重心在后院。
穿过一道小小的月亮门,便是那个方方正正的跨院。院子面积宽敞,青砖铺地,角落里堆着半垛前任留下的、还算干燥的松木劈柴。一口石砌的水井位于院中偏西,井口边缘光滑,辘轳上的麻绳尚还结实。井台旁,竟意外地放着一个敦实的石臼和一根光滑的石杵,倒像是冥冥之中为他捣碎矿石、研磨材料而准备的。西边几间相连的厢房,门窗尚算完好。
看着这方小小的天地,叶飞羽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有了一丝松动的迹象。他反身闩好前后院之间的门闩,又仔细检查了围墙的高度和院门的牢固程度,确认暂时安全后,才回到院中。
他打开那个一路小心携带、从不离身的粗布行囊。动作极其谨慎,如同对待稀世珍宝。首先被取出的,是一个用多层油纸和厚布严密包裹的长条形物件——拆开后,露出里面结构精巧、由耐热陶土烧制而成的管状硫磺提纯冷凝装置。接着是几个大小不一的陶罐、瓷罐,里面分别装着经过初步处理的硝石粗矿、木炭粉和一些其他矿物粉末。最后,是那本用粗糙麻线装订的厚厚册子——封面上是他用炭笔写下的“格物笔记”四个字,里面密密麻麻记载着他穿越以来,凭借记忆和对这个时代材料的摸索,复原或改进的各种知识、草图、配方和心得。这半本笔记,是他最核心的秘密,也是他最大的依仗。
他将这些“家当”小心翼翼地摆放在西厢房内那张同样蒙尘、但异常结实的石桌上。午后的阳光透过窗棂上糊着的半旧高丽纸,柔和地照射进来,形成一道朦胧的光柱。光柱中,那些形态各异的瓶瓶罐罐泛着幽暗或温润的光泽,尤其是一些初步结晶的硝石颗粒,在光线下折射出细碎如星辰般的微光,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未来的气息。
做完这一切,叶飞羽才觉得一丝疲惫涌上。他走到井边,摇动辘轳,打上一桶清冽的井水,仔细洗净了双手。回到石桌旁,他从怀中珍重地取出那个描金黑漆小盒。
指尖挑出一点莹白如玉的“玉容露”。那膏体质地细腻柔滑,带着沁人心脾的草木冷香。他对着水桶中清澈的井水倒影,小心翼翼地将药膏涂抹在脸上那道狰狞的疤痕上。微凉的触感瞬间在皮肤上化开,没有想象中的刺痛或不适,反而带来一种奇异的、如同被温润玉石包裹的舒适感,只留下淡淡的、悠远的清香在鼻尖萦绕。
他对着水中模糊的倒影仔细端详。疤痕依旧盘踞在那里,并未因一次涂抹而改变分毫,依旧是他“江念恩”最醒目的标识。然而,不知为何,心中那点因这道疤痕而起的、长久以来的阴郁和自厌,却仿佛被这清凉的膏体和那坦荡的善意轻轻拂过,悄然散去了几分。
或许,李菲燕说得对。疤痕可以消去,或至少可以淡化。但牛家庄的焦土、野云渡的血腥、那些在绝望中逝去的面孔……这些烙印在灵魂深处的记忆与创痛,却是无论如何也不能、也不该被遗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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