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夜,风更冷了。
灰烬西蜷在沙丘背风处,裹着粗布的锅片紧贴胸口,像一块不肯冷却的火种。
三日来,他不敢点火,不敢高声,甚至连呼吸都压得极低。
这座无门铁城如一头沉睡的巨兽,静得反常,连沙粒落地的声音都像是惊扰它的咒语。
他伏地已久,双耳几乎与冻土融为一体。
起初只是死寂,后来,在子时前后,地底传来微弱的震颤——不是蹄声,也不是人声,而是一种深埋于岩层之下的搏动,如同大地的心跳。
那节奏他认得:十年前,苏晏清为查一桩毒膳案,曾以足踏灶台测地脉,脚下赤纹石应和火势,泛起温红光泽,脉动清匀,宛如春溪流淌。
可如今这震动,虽形似却神异。
它断续紊乱,忽强忽弱,像是病者垂死挣扎的喘息,又似被什么外力强行牵引,扭曲了原本的流向。
灰烬西缓缓闭眼,从怀中取出七块火心石。
它们曾是苏家灶膛炸裂时飞出的焦岩,浸透三代烟火,也沾过主人的血与泪。
此刻最中央那一块,正微微发烫,表面浮现出细如蛛网的赤纹,竟与北境《千灶名录》中标记的主火脉走向隐隐相合。
但他知道不对。
他咬破指尖,一滴血落在石面。
鲜血未散,反而被石头吸了进去,刹那间,赤纹骤亮,又迅速黯淡,继而在石上浮现出一道道逆向裂痕——共七道,如刀刻斧凿,自核心向外倒刺,仿佛火脉被人用蛮力倒灌,生生撕裂了天地自然的律动。
他的手抖了。
这不是失火,也不是熄灶。这是有人在篡改“火源”。
火,从来不只是炊煮之用。
在大靖古训里,火通阴阳,连生死,承记忆。
每一口灶台燃起,都是对先人的回应;每一道炊烟升起,都是灵魂未曾离去的证明。
若火脉逆流,魂无所归,人便成了空壳——正如那些列队而出、面无表情的赤足之人。
他忽然想起苏晏清说过的话:“火不死,只是换了人间。”
可若这“换”不是轮回,而是掠夺呢?
与此同时,孤光村的夜正燃得炽烈。
三百灶台星罗棋布,柴火爆裂之声此起彼伏,饭香混着笑语随风飘荡。
这是火余娘主持的第一场“无典灶祭”——不焚香,不叩首,只人人亲手生火,亲手煮饭,亲手捧碗。
她说:“规矩是死的,火是活的。只要还有人愿意为别人添一瓢水,灶就不会灭。”
村民围坐野地,孩童追逐嬉闹,老人眯眼望着跳跃的火光,仿佛看见久违的安宁。
烟记吏坐在村口矮台上誊录《千灶名录》,笔尖轻走,纸上金光流转,象征着这一方土地的火脉依旧鲜活。
忽然,墨汁发烫,笔锋一顿,未干的字迹竟自行扭结、拉长,化作一行焦黑歪斜的字:
“西有灶,烧活骨;东有饭,喂亡魂。”
他猛地抬头,笔尖折断。
风从西边吹来,带着一丝极淡的腥气,混在米饭的香气中,几乎难以察觉。
可他闻到了——那是铁锈与焦皮的味道,还有一丝……哭声?
不是人声,也不是风啸,而是某种藏在空气里的呜咽,像无数细小的灵魂贴着地面爬行,寻找归途。
他望向西方,瞳孔微缩。
就在那一刻,味默传猛然抬头。
这位哑厨自幼失语,却能凭眼神判火候,靠气味辨人心。
他曾尝过苏晏清做的“清明羹”,那一口汤让他第一次感受到“暖”这个字的意义。
而现在,他感到胸腔深处一阵剧痛,仿佛有什么熟悉的源头正在被撕扯、被吞噬。
他的眼白瞬间泛起血丝,手指死死抠住腰间的旧铜锅——那是他从御膳房逃出来时唯一带走的东西。
锅底,竟渗出一滴暗红色的油渍,缓缓滑落。
北境寒镜卫驻地,草棚低矮,烛火将熄。
萧决仍坐在床前,背脊挺直如刃,一动不动。
苏晏清的手还握着那把新刻的木勺,指尖曾微微颤动,像是残存的记忆在回应温度。
他没有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就在此刻,灶台角落的一撮残灰,毫无征兆地腾起。
不是风吹,也不是鼠窜。
那灰自行浮空,划出一道短促弧线,稳稳指向西方——正是西荒铁城的方向。
萧决目光一凝。
他缓缓起身,走到灶前,伸手探入灰中。
指尖触到底部一块焦石,拿起来一看,石面竟浮现半枚模糊印记——是个“苏”字,笔画残缺,却与苏府祖传铁锅上的铭文同出一辙。
他盯着那字良久,终于低声开口,声音轻得像在问梦中人:
“你是想去……还是,它在找你?”
外面风雪渐歇,天地寂静。
灰烬西最后看了一眼手中的火心石。
七道逆痕愈发清晰,其中一块甚至开始龟裂。
他慢慢收起石头,将锅片系得更紧,然后悄然起身,身影没入夜色。
沙丘之下,一道极细的黑线正从铁城方向蜿蜒而来,贴地而行,无声无息,如同索命的绳。
第四夜的风,终于停了。
沙丘如死寂的墓碑,一动不动地横亘在铁城之外。
灰烬西伏在沙坑深处,整个人几乎与黄沙融为一体。
他不敢喘息,连心跳都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只凭一双浑浊却锐利的眼睛,死死盯着那扇从未开启过的黑铁城门。
三日前,他循着火心石的异动一路西行,穿过断灶荒原,跨过无名枯井,终于在这座传说中“吞火”的铁城外停下脚步。
今夜,城门未开,却有动静——四名赤足之人自城内缓步而出,肩扛一口巨锅。
那锅通体漆黑,形制古怪,非铜非铁,倒像是某种熔炼后的骨骸铸成。
锅底残留物黏稠如胶,泛着暗红光泽,在月光下竟隐隐可见蜷曲的指节残片与碎裂的齿骨。
灰烬西瞳孔骤缩。
那是人烧尽后的余烬。
他屏住呼吸,指甲深深掐入掌心,才忍住没有冲出去。
这口锅不是炊具,是祭器。
而这些人……不,这些“东西”,早已不是活人。
他们步伐整齐得诡异,眼神空洞如井,仿佛被一根看不见的线牵引着,抬着那口邪锅走向城外一处深坑。
老匠人随后现身。
他披着褪色的灶袍,脸上布满烫疤,右手仅剩两根手指,却稳稳捧起一撮灰烬,轻轻投入坑中灶心。
那灶无柴无薪,只有一团幽蓝跳动的火苗,像是从地底渗出。
“取北火之忆,饲西灶之饥。”
低语响起,声音干涩如砂纸摩擦。
话音落下的瞬间,那团蓝火猛然暴涨,吞噬灰烬,旋即化作一道浓稠如墨的黑烟,腾空而起,扭曲攀升,宛如巨蟒昂首,直扑东方天际!
就在黑烟升腾的一瞬,灰烬西胸口猛地一痛。
他慌忙掀开衣襟——那块贴身收藏的苏府锅片,竟渗出一滴温热的血珠,缓缓滑落,在月光下泛着微光。
那不是他的血。
他知道。
这是苏家的东西在哭。
血脉相连的感应,祖灶共鸣的震颤。
这块锅片曾属于苏晏清祖父掌勺三十年的主灶,浸透三代烟火与忠魂。
如今它流血,意味着祖火将熄,或已被亵渎。
灰烬西颤抖着将锅片紧贴心口,仿佛要以体温护住最后一丝余温。
他不懂诗书,不识字迹,可此刻,一种源自血脉深处的冲动驱使他用指尖在沙地上划出两个歪斜的字:
救她。
风又起了。
黑烟如绳,缓缓垂落,离他头顶不过三尺,带着腐骨与焦皮的气息,压得人几欲窒息。
他不敢动,甚至连眼都不敢眨。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忽有一缕极细的白烟自锅片边缘悄然逸出,轻若游丝,迎风而上,竟主动撞向那道黑烟!
刹那间——
黑烟如遭雷击,剧烈扭动,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尖啸,随即猛地回缩,仿佛被灼伤一般退入城中。
那一瞬,灰烬西分明看见,那黑烟内部似有无数人脸一闪而过,张口无声,似在哀嚎。
他怔住了。
原来……火也会痛。
原来,火也会哭。
他缓缓抬头,望向铁城深处那片死寂的黑暗。
那里没有光,没有声,唯有某种古老而邪恶的律动,正随着每一次黑烟升腾,悄然改写大地的脉搏。
而东方——正是孤光村所在的方向。
他忽然明白了那句“东有饭,喂亡魂”是什么意思。
他还想再看一眼,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寒意刺穿脊背。
低头时,发现怀中七块火心石中最核心的那一块,已彻底龟裂,裂缝中渗出一丝黑气,正缓缓爬向其他六块……
他紧紧攥住锅片,指节发白。
不能回去报信。来不及了。
他必须进去。
进那座吃火的城,找到源头,斩断那根用万人性命点燃的引线。
只是在起身前,他最后回望了一眼东方。
那里,还亮着三百盏人间灯火。
可他知道,那些火,正在被人悄悄偷走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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