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第二节
那年的供销社像是被财神爷敲了门,突然就阔绰起来。先是在我家后园圈了块地,起了座灰扑扑的大仓库,紧接着,斜对过那排蹲了大半辈子的平房百货商店也被画上了红叉,轰隆隆拆成了一片瓦砾。新楼盖到半截时,脚手架的毛竹开始往下卸,地上像撒了把碎银似的,滚着不少锈铁丝。我捏着口袋里刚换了糖吃的玻璃渣子,眼尖得很——废品站收这个,一分钱能换两根水果糖呢。
刚蹲下去扒拉了两圈铁丝,手腕粗的嗓门就在前头炸开了:“不许拣!” 我还当是冲我来的,手里的铁丝“当啷”掉在地上,抬头就撞见个穿劳动布褂子的中年男人,正梗着脖子瞪脚边。他脚边倒着个老太太,蓝布头巾歪在一边,露出花白的头发,像株被风刮倒的枯芦苇。
是雪雪家后门口那个老婆婆。总见她拎着个打了补丁的布袋在巷口转悠,步子慢得像挪,从没人跟她搭话,身影单薄得像张纸。
“你个老不死的!” 男人的唾沫星子溅在老太太手背上,“说了这木料有用,你耳朵塞了棉絮?”
我心里头那股火“腾”地就窜起来了。我们院的石奶奶常说,欺负老的,打雷要劈的。把铁丝往地上一掼,鞋底碾着碎石子就冲过去,伸手要扶老太太。
“小出佬,多管闲事!” 男人横过胳膊拦住我,胡茬子抖了抖,“她是你家亲奶奶?”
我手刚碰到老太太冰凉的胳膊,闻言就转了头,眼珠子瞪得溜圆,声音脆得像敲竹筒:“她是你娘你能这么骂?是你推的吧?她要是摔断了腿,你就得端屎端尿伺候!”
“嘿,你这小崽子嘴倒挺利。” 男人笑出一脸横肉,拳头捏得咯吱响,“再犟嘴,我扇你个耳刮子!”
这话像根火柴,一下点燃了我肚里的炮仗。我转身就蹲下去,摸起两块棱角锋利的碎砖,掌心被硌得生疼也顾不上,侧身站着,砖头像要嵌进肉里:“你动我一下试试。”
碎砖的灰蹭在袖口上,我盯着他额头那块发红的疤痕,只要他再往前半步,这砖就得砸上去。男人大概没见过这么不要命的半大孩子,脸上的横肉僵了僵,愣了愣才憋出句:“你是谁家的野小子?”
他又骂“野小子”,我胳膊都绷紧了,指节泛白,眼看就要把砖扔出去,手腕突然被轻轻拽了拽。是那老婆婆,她已经撑着膝盖站起来了,颤巍巍地挡在我跟前,围裙上沾着泥,声音抖得像秋风里的叶子:“小弟,使不得,可使不得啊。” 她抬手抹了把眼角,“都怪我,不该贪小便宜来拣这些木块的。”
木块?我这才往地上瞅,果然有不少三角形的木楔子,是工地上顶柱子用的,拆下来就散了一地,在日头底下泛着干硬的黄。“拣几块木头烧火,也犯不着把人推倒吧?” 我梗着脖子,把从对面卜爷爷那听来的话搬出来,“君子动口不动手!”
“我喊破喉咙让她别拣,我们还要二次利用的!” 男人脖子拧得像麻花,“她倒好,装聋作哑,往布袋里塞得欢!”
我瞥了眼老太太的布袋,果然鼓囊囊的,露出半截木楔子。正想再理论,老太太却拉了拉我的袖子,声音低得像蚊子哼:“小弟,是我耳朵背,真没听见他喊。算了算了,我这把老骨头经摔,没摔坏。”
我却认死理,脚在地上碾出个小坑:“不行,他得说对不起!不然我就喊街坊四邻来评理,让大家看看他怎么欺负老人家!” 说着就往街口扬下巴,那边常有纳鞋底的大妈们扎堆,嗓门一个比一个亮。
男人看我这犟劲儿,许是也怕把事闹大,脖子拧了半天,终于耷拉下来,对着老太太瓮声瓮气说了句:“阿婆,对不住,我不知道你耳朵不好使。”
“哎,没事没事,都是误会。” 老太太赶紧摆手,又拽着我的胳膊往工地外走,“小弟,咱走,不耽误人家干活。” 她把布袋里的木块倒回地上,木楔子滚了一地,像撒了把断了腿的小骨头,然后捏着空布袋牵着我往外走,她的手心糙得像砂纸,却带着点暖烘烘的潮气。
到了街口我忍不住问:“婆婆,您拣这些木块做啥呀?”
“烧饭烧水呗。” 她叹了口气,步子慢得能数清路边的石子,“人老了,腿脚不中用了,走不远,就在这附近拣点能引火的。” 我跟着她往巷子深处走,越靠近那间小平房,心里头越发沉——矮矮的土墙,黑黢黢的房梁,窗棂歪歪扭扭的,像极了早些年四合院那个上吊的老婆婆住过的屋子。我下意识抬头往屋顶瞅,还能从缝里看见一小片灰蓝的天。
“漏雨呢。” 老婆婆顺着我的目光看过去,笑了笑,眼角的皱纹堆成朵菊花,“下大雨就挪个盆接着,不碍事。” 她许是不知道我在想啥,只当我看稀奇。
“婆婆,就您一个人过?” 我问完就后悔了,怕戳到她痛处,手指抠着衣角。
她点了点头,那声“嗯”轻得像片羽毛,却带着千斤重的叹息:“就我一个人,守着这破屋子。”
进了屋,一股淡淡的烟火气混着霉味扑面而来。我瞅见炉子旁堆着的柴火,稀稀拉拉几根,还不够烧一顿饭的,灶台上的铁锅锈了个洞,用块铁皮钉着。心里头忽然就软了,像被什么东西撞了下,脱口而出:“以后我有空,就帮您拣柴火。”
老婆婆浑浊的眼睛亮了亮,定定看了我半晌,才说:“我认得你,你是东边园那家的孩子,你外公外婆都是厚道人。谢谢你啊,小弟。”
那天夜里,我翻来覆去睡不着。月光从窗棂缝里钻进来,在地上画着歪歪扭扭的线。我摸黑找出墙角那个装红薯的麻袋,偷偷溜出家门。工地的看守正靠在木橙上打盹,我猫着腰窜进去,往麻袋里塞木块,木刺扎了手心也不觉得疼,只想着白天那男人凶巴巴的脸,想着老婆婆倒在地上的样子,心里头那股气就没处撒,非得装满这麻袋才甘心——他们能赶跑老婆婆,还能赶跑我这半大孩子?
麻袋沉甸甸的,拖在地上“沙沙”响,像拖着只不听话的小猪。第二天一早,我扛着麻袋往老婆婆屋里去,她开门见着那半袋子木块,嘴唇都哆嗦了,从蓝布褂子口袋里摸出个用手帕裹了三层的五毛钱,硬往我手里塞:“小弟,拿去买糖吃。”
“我不要,外婆给我零花钱呢。” 我往回推,那五毛钱皱巴巴的,带着点烟草味。
“不拿就是看不起婆婆。” 她把钱按在我掌心,纹路深深的手指裹着我的手,“外婆的钱能拿,婆婆的就不能拿?都是疼你的心。”
我被问住了,张了张嘴,总不能说外婆是自家人,婆婆是外人。看着她眼里的执拗,只好把那枚带着体温的五毛钱攥紧了,点了点头。钱在掌心硌着,像颗小小的石子,却暖得很,比外婆给的崭新毛票还要让人心里熨帖。
打那以后,我就多了个心思。放学路上盯着路边的枯树枝,河里漂过的烂木板,都要捞上来拖回家,攒多了就给老婆婆送去。遇见枯死的老树,能费半天劲锯成段,大的劈成小块,码在她门口,整整齐齐像列队的小兵。实在没木料的时候,看见停在河边的水泥船,也敢偷偷拆几块松动的木板,连撑船的竹竿都被我掰过几根,心里头虚得很,却想着老婆婆灶膛里的火能旺一点,就什么都顾不上了。
老婆婆也总给我零花钱,有时候是一毛,有时候是两毛,都用手帕层层裹着。我渐渐不把她当外人,放学路过就往她屋里钻,她会把藏在罐子里的炒蚕豆抓一把给我,脆生生的,带着点盐味。
她隔壁是王连英家,院里总飘着琵琶声。那阿姨长得好看,梳着两条乌黑的长辫子,垂在胸前,手指在琴弦上一挑,叮咚的声音就漫出来,像山涧的泉水淌过石头。我常扒着墙头听,看她低头弹琴的样子,阳光落在她发梢上,亮得像撒了把金粉。
有一回她不在家,院门虚掩着,我忍不住溜进去,指尖轻轻碰了下琴弦,“铮”的一声,震得手指发麻,有点疼。心里头纳闷,这么好听的声音,怎么弹起来这么费劲?阿姨天天弹,难道就不觉得疼吗?
她回来时撞见我,倒没生气,只是笑盈盈地问:“想学吗?” 我红着脸摇了摇头,指尖还残留着琴弦的凉意,心里头却记下了她笑起来的样子,像春日里刚化开的冰,清清爽爽的。
竹架残丝映日黄,
老妪倾颓骂语狂。
碎砖护得风霜骨,
暗送薪柴伴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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