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第一节
正月只剩最后几天,我起床时竟发现外婆还在睡懒觉。这很反常——老年人向来早睡早起,此刻太阳都快晒到床头了,她却迟迟没醒。我走过去想推醒她,凑近了才见她脸肿得厉害,心里一紧,赶紧喊来母亲。母亲一看便知不好:“外婆病了,得赶紧送医院!”
我跑去搬运站借了辆板车,众人七手八脚把外婆抬上去,又将板车捆在自行车扶手上,匆匆往嘉兴市第一人民医院赶。还没开学的我守在病床边,夜里困了就蜷在床脚将就。可外婆的病没见起色,第三天,她还是走了。医生说,是心脑血管的老毛病。
拉外婆回家时仍用那辆板车。姐姐说我守了两天太累,让她来拉,便先载着外婆走了。我跟着大人们步行——家里只有一辆自行车,我走得比父母快些,前不见姐姐的板车,后不见父母的身影。想着双溪桥地势高,姐姐一个人未必拉得上去,我索性加快脚步往前赶。
走到洋桥洞时终于望见板车,却见外婆躺在地上,姐姐不见踪影。原来是上坡时颠簸,外婆从车上颠了下来。姐姐察觉车轻了回头看,发现外婆不在,吓得躲在远处不敢靠近,见我来了才敢上前。我们俩合力把外婆抬回板车,父母恰好赶到,问清缘由后,姐姐红着眼说不敢再拉了。父亲看向我,我接过车把:“我来拉,但得到东大营门口等你们——吴泾桥太陡,我怕拉不上去。”父母应着加快了脚步。
我拉着板车,低头跟外婆念叨:“外婆,别再调皮了,我拉你回家。再捣蛋,我可就不带你走了啊。”恍惚间像听见一声“嗯”,回头看时,车斗里的外婆静静躺着,没一点动静。
到了东大营门口,我停下等后面的人。没过多久,对面部队岗哨传来喝问:“干什么的?不许停留!”“解放军叔叔,我外婆走了,这桥我上不去,能帮忙推一把吗?”两个哨兵对视一眼,一个说值勤不能离岗,让另一个过来查看。见真是位老人,哨兵没再驱赶,等大人们赶到,一起把板车推上了吴泾桥。
我继续拉着外婆往家赶,到张家弄下车,独自把板车推上新桥,顺着下坡直溜到家门口。阿姨和姨夫已在门口等候,堂屋的门板早已架好,我们把外婆抬进去安置在上面。父母随后赶到,母亲说要给外婆擦洗换衣,我便上了楼。
一进房间,却见外婆的皮箱和柜子锁都被撬开了——家里遭了贼!我大喊着跑下楼,众人上来一看,果然是进了贼。“家里有你阿姨姨夫在,怎么会遭贼?”父亲自言自语,目光落在阿姨和姨夫身上。他们却反咬一口:“肯定是你撬了锁,偷了外婆的东西!”我从没对长辈说过脏话,那一刻却忍不住啐了句:“真他妈的不要脸!”
从此后,再遇见他们夫妻,我都视若无睹。母亲劝道:“算了,现在不是计较这事的时候,先让外婆入土为安。”她总是这样善良,可我觉得,这事本该报警的。
外婆走后一个月,园子里的小桃树缀满了含苞的花蕾,墙根的青苔洇出几片新绿。我在园子里练扔石头的准头,堂屋里的竹凉榻投下格子状的阴影,母亲正用蘸了碱水的抹布擦饭桌,木头的纹路被浸得发胀,散出清润的草木香。
“咚咚咚”的敲门声撞碎了午后的慵懒。母亲在围裙上蹭了蹭手,开门时“呀”地低呼一声。我探出头,见院门口立着两个人:男的穿件洗得发白的中山装,领口别着枚小小的红像章,脊背挺得有些发僵,透着股硬朗的气场,像个干部;女的梳着齐耳短发,蓝布褂子的袖口磨出了毛边,手里拎着个鼓鼓囊囊的蓝布包。
“是马县长?”父亲在阳台上出声,慌忙下楼迎出来,声音里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他平日总爱把袖口卷到胳膊肘,此刻却急忙往下扯,露出的手腕上还留着几道浅疤——那是在牛棚里搬石头时被铁链蹭的。
“老于,我平反了。”马吉德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上前一步握住父亲的手,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阳光从他耳后漏进来,我才看清他鬓角已泛白,眼角的皱纹里像嵌着没洗净的泥灰。
母亲忙着沏茶,玻璃杯里的茶叶打着旋儿沉下去。马县长的爱人把蓝布包放在桌上,解开绳结,里面用油纸包着的东西散出芝麻香混着麦芽甜的气息。“这是老家捎来的,”她笑着说,眼角堆起细密的褶子,“高粱饴、冲管糖、芝麻饼,都是孩子们爱吃的。”
我盯着那包芝麻薄饼咽了咽口水,饼上的芝麻粒在阳光下闪着光。母亲在我背上拍了一下,我却已经伸手拆开油纸,薄饼咬碎的脆响在安静的堂屋里格外清晰。马县长看我吃得急,眼里漾出笑意:“慢点吃,不够家里还有,都是山东老家的手艺,用鏊子烙的。”
父亲把马县长往楼上请,楼梯被踩得咯吱响。我也跟上去趴在阳台栏杆上听,只听见断断续续的谈话声,时而有父亲的叹气,时而有马县长压低的哽咽。后来才知道,当年马县长被关进黑屋时,造反派拿着纸笔逼父亲写揭发材料,说只要按他们的意思写,就能从牛棚里放出来,还能分套新住房。父亲把笔摔在地上:“我这条命是马县长从枪眼里拖回来的,昧良心的事做不得!”结果被打得断了两根肋骨,在牛棚里躺了三个月,醒来还念叨着“老马是清官”。
日头偏西时,马县长夫妇要走了。父亲送他们到院门口,新盖的砖瓦房在夕阳下泛着暖黄的光。马县长忽然停住脚,指着屋檐下的阳台栏杆笑:“房子盖得不错,恐怕嘉兴找不出第二幢这样的小洋楼,是不是太讲究了点?”他语气半开玩笑半认真,“老于啊,可别让这砖缝里长出资本主义的苗。”
父亲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手摆得像拨浪鼓:“老马你晓得的,我哪敢!老房子被供销社占了,不盖不行啊。”他扯着自己的粗布褂子,“你看我这穿着,哪点像资产阶级?”
马县长笑了,拍了拍他的肩膀:“我晓得你的脾气。”黑色轿车在土路上扬起一阵灰,车窗里的手挥了又挥,直到车影拐过小石桥,父亲还站在原地搓着手,像是卸下了千斤担子。
第二天一早,父亲揣着母亲煮的茶叶蛋回公社了。我抱着竹竿在小河边钓虾,母亲挎着竹篮来喊我回家吃饭,篮子里的马齿苋还沾着露水。“你星星哥出事了。”她的声音发颤,蓝布衣服被风掀起一角。
星星哥是驼背阿唐叔的独子,前阵子我刚帮他在竹林里砍了几根竹竿,削得溜光当渔网架子。他总爱蹲在自家门口补渔网,手指粗得像老树根,穿尼龙线却比绣花针还巧。每次补完网,都会摸出颗水果糖塞给我,糖纸在阳光下闪着彩色的光。
“说是在高桥村附近的河边……”母亲的声音越来越低。我手里的竹竿“咚”地掉进水里,溅起的水花打湿了裤脚。高桥村的河湾我熟,经常去溜狗,岸边长满了野芦苇,风一吹就沙沙响,怎么会……
三天后,驼背阿唐来家里,拿着外婆的拐杖戳在泥地上,每一下都像敲在人心上。他的背比以前更驼了,脖子几乎要埋进胸口,说话时牙齿打着颤:“我家星星……他不是那样的人……”
母亲把他扶到椅子上,端来的红糖水里浮着几片姜。“你别急,”她抹了把眼角,“鱼行老王家的女婿在省厅,你要不去求他们想想办法。”随后母亲又去医院给父亲打电话,问有没有认识的人,电话线在电线杆上晃悠,像根绷得快要断的弦。
那天晚上,我躺在木床上翻来覆去,总像听见河边传来渔网被风吹动的声音。母亲在灶房烧香,火光映着她的黑发,她说星星哥前几天还送了条大鲫鱼来,说要给我补身子。
第四天清晨,巷口传来哭喊声。我光着脚跑出去,看见驼背阿唐被人扶着,腰弯得像张弓。那时候对大案要案讲究从重从快从严,有人说,星星哥昨天就被执行了,父亲连夜往回赶,还是没赶上。
母亲把我搂在怀里,她的手冰凉。我摸着口袋里那颗没吃完的水果糖,糖纸已经被攥得发皱。我想,要是那天我没帮星星哥找竹竿,他是不是就不会去河边了?要是父亲能早点回来,是不是就能救下他了?
许多年后,我在自己公司办公室门口,听见有人说家住高桥,便走出去凑了个热闹。一个女工正讲起往事,说她年轻时就在高桥村,二十年前有个相熟的后生总在河边打鱼,那天两人拌了几句嘴,她气不过推了他一把,谁知他还手时两人滚在了一起。“那狗一叫,全村人都来了,”那大婶的声音发哑,“我当时脸都烧起来了,顺嘴就说了那句‘强奸’……”
她说后来想去改口,公安同志把《刑法》摊在她面前,指着“诬告反坐”四个字说,改口是要判刑的。“我看着那后生被押走时,眼睛直勾勾地望着天,”大婶抹了把脸,“这么多年了,我总梦见那条河,芦苇长得比人高……”
窗外的阳光落在她的白发上,像落了层霜。我递过去一张纸巾,忽然想起星星哥补渔网时的样子——他总爱哼着不成调的曲子,阳光透过树叶落在他脸上,忽明忽暗。
有些债,是岁月也还不清的。有些错,原是命运在泥里结的疤。
(泥痕叹)
旧岁残阳照板车,蓬尘载骨路偏斜。
慈亲隔世空留恨,恶语伤人竟似麻。
高梁饴甜凝苦泪,芦苇影暗覆沉沙。
苍烟漫漶泥中命,疤上霜痕未肯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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