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春的日头照在人身上，总算是有了点暖和气儿。黑风岭山脚底下，那几排由鬼子旧营房改造成的屋子，这会儿也显得精神了不少。房顶的杂草清了，破窗户换了新纸，墙上还拿石灰水刷过一遍，白晃晃的，瞧着就亮堂。门口挂上了一块新刨光的木牌子，上面端端正正写着几个大字——“北境农业学校”。这可是件新鲜事儿，在这片黑土地上，还是头一回有人正儿八经地办学堂，教的不是四书五经，而是怎么把地种好，怎么多打粮食。
学校里眼下有两位老师。一位是从关内请来的农业技术员，叫老郑，四十出头，戴个旧眼镜，人瘦瘦的，可一讲起种地，眼睛里就放光。另一位是咱们北境自己人，李家屯的周福海，种了一辈子地的老把式，脸上的皱纹跟田里的垄沟似的，深一道浅一道，全是岁月和风霜刻下的印记。
开学头一天，没急着在屋里讲课。老郑把二十几个学生招呼到屋后那片新划出来的空地前，清了清嗓子开了腔：“同学们，咱们这个农业学校，光听老师讲不行，得动手！瞧见没？这块地，就是咱们的‘试验田’！”
他伸手指着眼前这块被分成十小垄、收拾得平平整整的黑土地，声音不高，却带着一股子让人信服的劲儿：“为啥叫试验田？就是说，咱们得在这块地里‘做文章’！你们看——”他走到第一垄地边，蹲下身，抓起一把黑土在手里捻了捻，“这一垄，种的是关内来的新麦种，说是抗倒伏；旁边那一垄，是咱本地的老品种。到时候比比看，谁长得壮实，谁打的粮食多！”
他又指着另外几垄：“这几块，施肥不一样。有的下的是咱们自己沤的农家肥，猪粪、牛粪混着烂草叶子；有的用的是缴获鬼子仓库里那点化肥，白花花的颗粒儿。还有那边，播种的法子也不同，有撒播的，有按新学的‘条播’法，一行一行种得齐齐整整的……咱们这么折腾，为啥？就是要用咱自己的眼睛看，用咱自己的手量量，到底哪种土、哪种肥、哪种法子，最合咱们北境这片黑土的脾气！找出最好的道道来，告诉乡亲们，照着这么干，就能多打粮！”
老郑讲得仔细，学生们也听得入神。这些学生，可不是寻常的娃娃，里头有各村民兵队派来学习的骨干，有互助组里脑子活络的年轻人，也有几个就是附近村子、一心想着把地种好的半大小子。他们个个伸着脖子，眼睛跟着老郑的手转，生怕漏掉一个字。有的还从怀里掏出个小本本，用铅笔头歪歪扭扭地记上几笔，那认真劲儿，比捡了金元宝还上心。
周福海老汉也没闲着。他背着手，在田埂上溜达，时不时也插上几句话，话不多，可句句都是在泥土里滚出来的实在道理。他走到一块地头，用脚蹭了蹭土，对围过来的学生说：“你们瞅这土色，乌黑油亮的，这是好地，肥力足，种苞米最带劲！可要是走到那边，”他指了指稍远点的一片，“土色发黄，那就差点意思，得多上粪，不上粪，庄稼就长不旺，秆子细，穗头小。”他弯腰抓起一把黄土，在手里搓着，“地跟人一样，也得‘对症下药’，不能一个方子吃遍天。”
正说着，小石头也风风火火地赶来了。他刚带着民兵队训练完，额头上汗还没干呢。这农业学校开夜校班，他是头一个报名的。白天要带队、要巡逻，晚上这点学习时间，他格外珍惜。他挤进人群，正好听到老郑在讲怎么根据土地情况选种子，他立刻想起自个儿村里那片老是旱得快的地，赶紧举起手：“郑老师！俺有个事儿想请教！俺们村有片地，土质还行，可就是存不住水，太阳一晒就干裂，种啥都长不好，您看有啥法子没？”
老郑推了推眼镜，看着这个一脸急切的年轻民兵干部，笑了笑，耐心地解释：“石头同志这个问题提得好！这种地啊，保水是关键。我琢磨着，有几个土法子可以试试。一是修‘垄沟’，把地整成一垄一垄的，下雨的时候，水能顺着沟流，存在垄里，不容易跑掉；二是‘盖秸秆’，等苗子长出来一阵，把打场剩下的麦秸、豆秸什么的，薄薄地铺一层在苗子根儿周围。”
他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这么干，好处多！大太阳晒不着地皮，水分就跑得慢，就像给地盖了层被子。等这些秸秆慢慢烂在地里，还能变成肥料，养地！这叫一举两得！”
小石头听得眼睛发亮，把老郑的话在心里翻来覆去念叨了好几遍，生怕忘了。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回自己村里，把民兵和几个老庄稼把式凑到一块，把“修垄沟”、“盖秸秆”这俩法子一说。开始还有人将信将疑：“铺层烂草就能管事？”小石头就把老郑讲的道理又学舌了一遍。大家看他这么认真，又想着是农业学校老师教的，便决定先拿一小块地试试。
说干就干。几个人扛着锄头铁锹，在地里开沟起垄，又弄来些陈年的麦秸，仔细地铺在刚长出的玉米苗旁边。过了些日子，赶上几天没下雨，别的地都干得发白，裂缝能塞进手指头，唯独试验的这块地，土摸着还带点潮气，苗子也比旁边的显得精神些。这下子，村里人都服气了，纷纷跟着学起来。
周福海老汉看着这情景，心里头暗暗点头。他私下里跟老郑念叨：“老郑啊，你这套科学法子，开始俺还觉得有点玄乎，现在看来，是真管用！咱这老经验，加上你们这新道理，这地啊，还真能生出更多的金疙瘩来！”
老郑也感慨：“周大哥，您那些看土、看天的本事，才是真学问，书本上都学不来。咱们这农业学校，就是要让老经验和新技术碰出火花来！”
试验田里的苗子，在众人的精心伺候下，一天一个样。绿色的嫩苗破土而出，在春风里轻轻摇摆，仿佛在回应着这些勤劳的人们对土地、对未来的期盼。小石头每天训练完，再晚也要绕到试验田来看一眼，看着那一片生机勃勃的绿色，他觉得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他知道，这地里长的，不光是庄稼，更是北境老百姓往后那沉甸甸、金灿灿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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