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府闺阁内，红烛高燃。喜婆执着玉梳，小心翼翼地为苏媚梳理着及腰青丝。
吴淑娴立在女儿身后，指节攥得发白，锦帕在她掌心拧作一团。她苦心栽培的嫡女，如今却要亲自送入虎口。这般剜心之痛，几乎令她喘不过气。
与母亲截然不同，苏媚端坐妆台前，任由旁人摆布。喜婆堆起笑脸道：“姑娘且忍忍绞面之痛，待会儿便是全汴京城最风光的新娘了！”
这话像针尖扎进任婉云心口，她踉跄扶住屏风才站稳。铜镜里映出苏媚麻木的面容，若非眼睫偶尔颤动，几乎让人疑心是尊失了魂的木偶。
喜婆取出丝线时暗自心惊。寻常姑娘绞面总要娇呼几声，可棉线在苏媚脸上游走时，她连眉梢都未动分毫，仿佛那皮肉不是自己的。
“媚儿……”吴淑娴的泪珠终于跌碎在湘绣裙裾上。
喜婆见新娘毫无喜色，眉宇间尽是灰败之气，心下已然明了。匆匆描完妆面，连吉祥话都省了，寻个借口便退了出去。
屋里只剩任吴淑娴母女与几名垂首侍立的丫鬟。
吴淑娴的泪痕怎么也擦不干。短短数月，她已憔悴得如同老妪，皱纹横生，鬓角霜染，昔日那个珠圆玉润的贵妇人早已不见踪影。
娘不必忧心。苏媚突然开口，嗓音像生了锈的铁器，带着哭不出的嘶哑，今日之苦，不会白受。这仇......我亲自来报。
是娘对不住你......吴淑娴扑上前将女儿搂进怀中。
苏媚僵直地任她抱着，眼底结着寒冰：你们既护不住我，我便自己动手。那话里的怨毒几乎要凝成实质。苏宴的冷漠，吴淑娴的妥协，终让这对父母成了女儿心中仇敌。
被亲生骨肉憎恨的认知如惊雷贯顶，吴淑娴浑身剧颤。她何尝不知今日果皆有昨日因——若不曾算计苏蓁，若当夜在慈恩寺多留个心眼，若没给顺亲王递那封告密信......她的媚儿又何至于此？
吴淑娴强扯出笑意：媚儿别怕，娘发誓定要那小贱人付出代价...还有你哥哥，也绝不会放过她......
前厅里，苏老夫人端坐主位，面色铁青。苏允哲怯生生偎在她膝边，被祖母罕见的厉色吓得不敢作声。
添什么妆！老夫人猛地一拍桌案，做出这等伤风败俗之事，还有脸要嫁妆？老三，你教出来的好女儿！她平生最重颜面，如今苏媚的丑事闹得满城风雨，直教她如坐针毡，连带着恨透了吴淑娴母女。
苏宴连声应和，恨不得立刻休妻泄愤。
苏晟别过脸去，嘴角微微抽动。他想起祖母原是戏子出身，论起清白未必比苏媚强多少，如今倒摆起世家主母的派头。
苏瑞垂眸不语，江慕云更不会触这霉头。苏战夫妇则坦然立在堂中，仿佛未闻这番训斥。
嫁妆也不必丰厚，老夫人冷声道，这样的丫头，不值当浪费苏家银钱！
薛北棠眼底掠过一丝讥诮。这老夫人平日最疼三房，苏媚好歹也是她看着长大的。明知顺亲王府是龙潭虎穴，多备些银钱或许能保命，谁知她竟吝啬至此，果真是风尘出身，上不得台面。
苏宴正要应声，却听苏柔突然惊叫：二哥？
众人循声望去，但见一名身着石青色直裰的年轻男子自廊下走来。他生得眉目清朗，细看之下与沈贵颇有几分相像，只是眉宇间凝着一股挥之不去的倨傲。
这正是三房嫡子苏恒。
在苏家小辈里，苏恒素有才名。不同于苏晟在沙场真刀真枪挣来的军功，他的仕途走得格外顺遂——年少中举，得贵人提携，外放历练三年本欲年节后调任京官。想来是听闻苏媚之事特地赶回，恰逢妹妹出阁之日。
连苏柔都不自觉地往父亲身后缩了缩。苏瑞轻拍女儿肩头，目光却始终凝在苏恒身上。
府中人对这位二少爷多少存着忌惮。许是因他年少得志，又或是那超越年龄的深沉心机，从前连苏蓁见了他都要绕道走。
最高兴的当属苏老夫人。她满面喜色地招手：恒哥儿！怀中的苏允哲也奶声奶气唤着。
苏恒含笑上前行礼，又揉了揉幼弟的发顶：允哲又长高了些。
这般匆忙赶路，辛苦了吧？
江慕云端着得体笑意上前：一路风尘仆仆，可要先去歇歇？吴淑娴不在，她自然要摆出当家主母的架势。
苏恒转眸看她时，江慕云心头莫名一紧。一年不见，这少年眼底的深沉竟让她脊背发凉。从前她没少给这庶子使绊子，可苏恒总能四两拨千斤，后来反倒让她吃过几次暗亏。正因如此，即便对三房再多不满，江慕云也始终留着三分余地。
不必。苏恒语气疏淡，我专程为送嫁而来，再耽搁只怕误了吉时。提及妹妹苏媚，满室骤然静默，连苏老夫人都别开脸去。
他却浑不在意，目光如淬毒的银针，直直刺向苏瑞身侧——苏蓁正静静立在廊柱旁。
许久不见，四妹妹出落得教人不敢认了。他眼底翻涌着幽暗的审视，像蛰伏在湿泥里的冷血动物，无声吐着信子。
苏蓁迎上那道目光，唇边绽开清浅笑意：二哥倒是风采如昔。
江慕云眸光微凝，苏柔嘴角掠过一丝看好戏的弧度。苏战夫妇同时蹙眉，苏晟却朗声笑道：二弟风采依旧。顺势将话锋引向自己。
苏恒若有所思地打量苏瑞片刻，唇边浮起意味深长的弧度：没想到四妹妹与大哥如今这般亲近。
血脉相连，自然亲密。苏蓁眉眼温婉，二哥不去看看媚姐姐？此刻应当还在梳妆。
苏恒目光在苏蓁身上停留片刻，唇角一勾：四妹妹提醒的是。转而向苏老夫人行礼：孙儿先去瞧瞧妹妹。这些年未尽兄长之责，如今她即将出阁，总要嘱咐几句。
说罢利落转身，衣袂带起一阵凉风，竟是连眼风都未扫过沈贵。
往日这对父子虽不算亲近，却也维持着表面礼数。苏宴向来倚重这个嫡子，苏恒也始终恪守孝道。今日这般明目张胆的忽视，令苏宴面色铁青，指节捏得发白。
苏老夫人见状烦躁地摆手：都散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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