载着陆知行和周维雄的苏制嘎斯69吉普车，刚驶近第六研究所那熟悉的、漆色斑驳的大铁门，他就被眼前这过于“隆重”的景象弄得有些措手不及。
大门上方拉着一条崭新得有些刺眼的鲜红横幅，上面用醒目的黄色广告色写着：“热烈欢迎陆知行同志载誉归来！”。所长、党委书记等几位所领导，竟然亲自站在门口等候，穿着平时很少上身、熨烫出清晰褶痕的深色中山装，脸上洋溢着热情而标准的笑容。两旁还有由研究所子弟小学学生们组成的欢迎队伍，孩子们穿着统一的、洗得发白的蓝布裤子和白衬衫，系着红领巾，手里拿着五颜六色的纸扎彩花，在初春的寒风中，小脸冻得红扑扑的，好奇又拘谨地望着吉普车。
车刚停稳，准备好的—挂干响鞭炮就被人用竹竿挑着，“噼里啪啦”地炸响起来，红色的碎纸屑如同雪花般漫天飞舞，硝烟味瞬间弥漫开来。一个扎着羊角辫、看起来特别认真的小姑娘，在老师的低声鼓励下，有些紧张地小跑上前，将一朵用红色绸子做成、略显俗气的大红花，别在了陆知行那件半旧中山装的胸前。
“陆知行同志，辛苦了！欢迎回家！”所长热情地握住他的手，用力摇晃，手掌温暖而有力。书记也笑容满面地拍着他的肩膀，声音洪亮：“好样的！知行！你是我们第六研究所的骄傲！全所干部职工都要向你学习！”
这种过于隆重、近乎格式化的“英雄待遇”，让习惯了低调务实、埋头苦干的陆知行感到浑身不自在，脸上只能保持着略显僵硬和尴尬的微笑，机械地回应着领导的关怀和问候：“谢谢领导，这是我应该做的，离不开所里的培养…”
人群中，他看到了拼命朝他挥手、脸上是与有荣焉的激动和憨厚笑容的王铁柱和刘思敏。王铁柱甚至兴奋地跳起来喊了一声：“陆工！” 引来周围一片善意的笑声。他也看到了站在稍远处、人群外围的苏青筠，她穿着一件干净的浅蓝色列宁装，脖子上围着那条他熟悉的、她亲手织的红色毛线围巾，没有往前挤，只是静静地、温柔地望着他，眼神明亮如水，嘴角噙着一丝为他感到骄傲的、浅浅的、却足以融化冰雪的笑意。
就在这热烈而官方的氛围中，一个穿着四个口袋干部服、梳着油亮分头、满脸堆笑的中年男人，像泥鳅一样灵活地挤过人群，凑到陆知行面前，手里还拿着一个红塑料封皮的笔记本和一支英雄牌钢笔，语气热情得近乎谄媚：
“陆主任！陆主任！您可算回来了！这一路辛苦！我是行政科的孙福来啊！您还记得我吧？”孙干事一边说着，一边不由分说地试图去接陆知行手里那个简单的行李卷，“您的宿舍我们已经安排人彻底打扫整理过了，玻璃擦了，地板打了蜡！您看看还有什么生活上的需要，缺什么少什么，是桌椅板凳还是暖水瓶洗脸盆，尽管跟我老孙说！一定给您安排得妥妥当当！”
这位孙干事态度的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与陆知行记忆中，当初他去行政科申请几卷焊锡丝、几个示波管都被各种推诿、“研究研究”、爱答不理的形象，形成了鲜明而讽刺的对比。陆知行心中了然，只是淡淡地侧身避开了他接行李的手，点了点头，语气平和而疏离：“谢谢孙干事，有需要我会找你。” 他刻意强调了“有需要”三个字。
欢迎仪式结束后，人群逐渐散去。孙干事却依旧亦步亦趋地跟在陆知行身边，压低声音，带着讨好的语气说：“陆主任，按所里规定和对有突出贡献专家的照顾政策，您这立了功，待遇得相应提一提。您看是换到后面专家楼那边条件更好、带独立厨房厕所的单元房，还是…”
“不用了，”陆知行打断他，语气平静却不容置疑，目光扫过周围尚未散尽的人群，“我住原来的宿舍就挺好，离实验室近，方便。麻烦孙干事，把我们研究室旁边那几间空着的、堆放杂物的仓库，尽快协调出来，我们项目组下一步研发任务重，需要扩大实验和办公场地。”
“没问题！包在我身上！”孙干事把胸脯拍得砰砰响，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像一朵盛开的菊花，只是那笑容底下，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精明和算计，“我这就去跟后勤科沟通！保证以最快速度给您协调出来，打扫干净！绝不影响您的工作！”
陆知行看着他匆匆离去的、略显肥胖的背影，心中暗忖：这“英雄”的待遇背后，这突如其来的热情之下，恐怕并不全是善意和支持。未来的路，看来并不会因为这次的成功而变得平坦，反而可能因为站得更高，而面临更复杂的风和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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